第八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油菜花儿的呼唤
——沈克泉、沈昌健父子四十多年油菜追梦
文/徐达顺
年12月20日晚8时30分黄金时档,中央电视台一台综合频道正在现场直播《感动中国十大人物》颁奖大会实况,央视名嘴白岩松、敬一丹联袂主持,第五位上台领奖的,是湖南省常德市临澧县柏枝乡杨桥村村民沈昌健,主持人介绍说:“梦想天开。‘油菜花父子’的追梦路——农民沈克泉、沈昌健35年研究超级杂交油菜,感动中国……”颁奖词是:“父亲留念那油菜花开的芬芳,儿子就把他埋在不远的山上。三十多年花开花谢,两代人春来秋往,一家人不分昼夜,守护最微弱的希望。一粒种子,蕴含着世代相传的梦想。”此刻,数亿双眼睛落在沈昌健的身上,人们多想听听他们父子俩和油菜花儿的故事。
一
湖南省常德市临澧县柏枝乡杨桥村吴溪湾,三面环山,南面比较平坦,形似一个撮箕,有人也叫它撮箕湾。这里的山不高,高的也不会超过百十来米,山势温和,山头圆润,就像一个个包子、馒头随随便便地摆放在那里,虽不经意,但错落成趣。山上土层深厚,土壤肥沃,常年树木葱茏,鸟语花香。一条清溪在绿树荫里从南面蜿蜒流来,到了撮箕口,却折转向西流去。人们叫它“西流水”。就是这一脉弯弯绕绕的“西流水”,给吴溪湾弯绕出了些许神秘,又给吴溪湾绕来了不少吉祥与兴旺。
年古历2月25日傍晚,吴溪湾沈家屋场响起一阵鞭炮声,人们奔走相告:“沈传林是前世修到了,前面生了三个女娃,最后观音娘娘给他送了一个儿子!”沈克泉出生了。然而,让人扼腕叹息的,他的出生与苦难结伴而行。当时沈传林家十分贫困,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四个小孩,妻子常年生病。在沈克泉出生不到八个月的时候,母亲便因病逝去。小克泉只能由三个姐姐照顾。都是孩子嘛,姐姐们怎能像妈妈照顾得那样周全?小克泉常常是下雨一身泥,晴天一身灰,再加上奶水不足,粮食不济,常常是野菜裹腹,谷糠填肚,小克泉严重的缺乏营养,以至于沈克泉成年后身材比较瘦小。
沈克泉虽然身材瘦小,但人很机灵,很有头脑,生性活泛,讨人喜欢,即便是比他大几岁的孩子也会成为他忠实的跟屁虫。十来岁的时候,他和同伴上山打柴回来,在山路上休息,突然来了“方头儿”。“方头儿”就是护林员、巡山员。只见“方头儿”身材魁梧,身背红缨大刀,一脸红肉,满脸杀气,虎步生风地走来,几个胆小的孩子吓得直哭。“方头儿”翻翻他们打的柴禾,发现里面有几根松枝,不容分说,全部没收,包括揪索、扁担、镰刀统统没收。伙伴们个个哭丧着脸走了回去,唯有小克全坐着不动也不吱声。不一会儿,他乐颠颠地挑着一担柴回到家里。伙伴们问:“你家和‘方头儿’是亲戚吗?”“屁亲戚。他一个人能把那么多柴挑得走吗,他要巡山,能不动吗?等他人一走,我就把我的柴挑了回来。”“嗨,你真行啊。”小伙伴们揿头楸屁股把他揍了一顿。
因为家里穷,小克泉读到小学四年级就辍学在家种田了。那时村里经常驻下村干部,下村干部有时候叫他跑跑腿下个通知找个人,他打起飞脚就跑,干部很喜欢他,开始推荐他到乡陶器厂工作,后来又推荐他到县供销社工作。供销社安排他到土产部,土产部安排他养蜂收峰蜜。领导见他年轻灵活,是个好业务苗子,又派他到湖北荆州农业技术专科学校学习养蜂。当年家里穷读书少,工作上遇到很多困难,农校的两年,沈克泉如饥似渴地学习。农业中专结业后,沈克泉回到单位养蜂,天南海北,追着太阳跑,跟着花儿赶,为单位带来了很好的经济效益,受到大家的好评。
正当他青春得意的时候,年全国大下放运动开始了,沈克泉听了几次动员,哪里来哪里去,他没有多想,主动写了报告,自愿申请下放回家。
年,沈克泉已经二十三岁,和他年纪一般大的伙伴们都已经结婚生子,自己的几个姐姐也相继出嫁,父亲年迈体弱,要出集体工,还要自己洗衣做饭,沈克泉心里也开始着急,但苦于一时找不到一个适合的对象,这事也就搁了下来。
第二年春天,桃花刚谢,油菜花儿开得遍地金黄,吴溪湾的那股“西流水”也长粗了腰身,一边欢快地奔走一边摇头晃脑地歌唱。这一天,吴溪湾好像有了喜事。过了一会儿,一个伙伴跑来告诉沈克泉,说下屋场幺婶娘家儿子结婚赈酒,吃喜酒的客人里面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娃。沈克泉过去一看,只见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脸,面如桃花,秀气温和。沈克泉眼睛一亮,心里满是喜欢。他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跑进里屋,亲亲热热地连叫几声婶娘,婶娘乐得满脸皱纹绽成菊花。当沈克泉把意思说给她听后,婶娘的脸马上拉了下来。不行,你都二十四了,人家才十五、六岁,大了,大了。“不大,不大。男大八,顶呱呱,敲锣打鼓吹唢呐,媳妇进门就生娃。”几句话又把婶娘逗乐,她敌不过侄儿口如蜜罐、话似琴弦的死绞蛮缠,点头答应当即给他做媒。
小姑娘名叫何秀英,是邻村人,那天是和母亲一块儿来吃喜酒的。当婶娘把沈克泉带到她们母女面前时,何秀英的母亲笑得合不拢嘴,她早就听说过沈克泉吃过国家粮,读过大书,品行端正,逗人喜欢,是个有出息的好后生。小秀英呢,当沈克泉出现在她眼前那一刹那,她的脸刷的红了,低下了头,十几岁的年纪没有太多的想法,只觉得面前这位大哥哥与山里很多年轻人有着不同的感觉,帅气,干净,活跃、大方,立时心生喜欢。婶娘问她,小秀英心里有蜜口不说,问得急了,才说:“俺听俺娘的!”
事情的进展并不曲折,平静而又顺利。何家晓通人情,知道沈家的难处,家里缺少人手。年,何秀英刚满十七岁,何家就把她嫁到了沈家。何秀英来到沈家后,孝敬公公,体贴丈夫,勤俭持家,还给沈家生下了沈昌华、沈昌键两个儿子和四个女儿。夫唱妻和,一家人日子虽然清苦,但也其乐融融。
那时候是生产队大集体,上面号召大力发展集体经济,大力发展队办副业。生产队长想到了沈克泉的养蜂技术,便凑钱买来了几十桶蜜蜂由沈克泉领头放养。第一年效益很好,第二年,因为花期多雨,养蜂亏了。生产队干脆要把蜂作价卖给沈克泉,要沈克泉每年给生产队交副业款。那个时候,沈克泉上有体弱多病的老父亲,下有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哪里有钱买得下这几十桶蜜蜂?生产队长给他做工作,买蜂你是最佳人选,你懂技术。钱嘛,你找亲戚朋友凑点,生产队让你欠点,这不就成了吗?
二
就这样,沈克泉就成了南方少有的“游牧一族”。养蜂是要跟着花季赶的,行内人叫作追花夺蜜。过春节后,他们就将蜂群运到广西、云南,赶南方早花,随着太阳北移,赶贵州、湖南花季,就这样一直赶到东北。天之大,地之阔,从南赶到北,迢迢数千公里,这蜂群转场谈何容易?多少运费,多少人工费不说,单是转场的辛苦程度可想而知,经常为了赶路是饥肠辘辘,有时雷轰闪豁、狂风暴雨全身淋湿还得保护蜂群。还有,南方蚊叮虫咬、毒蛇出没,要时时提防。北方熊瞎子偷吃蜂蜜,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和它周旋。想到蜂群转场的艰难辛苦,想到养蜂的酸甜苦辣,沈克泉是感慨万千。他多么想不转场、少转场,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家乡一年四季百花盛开,能够轻松自在地在家养蜂取蜜。
年8月,沈克泉转场到贵州去赶秋花,不经意在一个山坡上发现三株野油菜正在开花,他好生奇怪,我们湖南的油菜三月份开花,五月份成熟,这三株油菜怎么八月份还在开花?沈克泉是个有心人,他心里一阵欣喜,要把它带回去栽培,繁殖推广,一年两场油菜花,那养蜂不就可以少转好多场了。
沈克泉想到做到,他真的把那三株野油菜带回了家,小心翼翼地栽到了自己的自留田里,霜降之前收获了种子。接着,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将种子播撒在了田里,结果植株硕壮,坐盘分枝特多,且莢长籽圆。他找来朋友、县农业局的技术干部谭友斌到实地查看,谭友斌蹲下认真看了好大一会,突然站起来,一拳擂在沈克泉的肩上说,老沈,恭喜你,你找到了一个宝贝,这是油菜不育系。袁隆平的杂交水稻就是通过不育系培育改良而成的。你一定要把它弄好。
这一夜,沈克泉没有合眼,他既兴奋又沮丧,兴奋的是他找到了一个好东西,如果能顺利发展下去前景无限。沮丧的是搞油菜科研,他不是一块料,自己算起来一共读六年书,就一小学文化,搞科研那是专家、教授们的事情,是大学问。他的心中一直就像两个人在说话。几个晚上沈克泉都没睡好觉。这天,他看报纸,一篇文章吸引了他的眼球,文章写道齐白石当初只是个小木匠。高尔基只读过两年小学。世界上很多科学家、发明家也没读过多少书。他眼前一亮,心里豁朗起来,自己既然找到了这么一个好东西,为什么轻易将它扔掉,老朋友谭友斌的话也不停地在他耳边响起。想到这里,他果断地作出了两个决定。一是卖掉蜂群,专心致志搞油菜科研。二是蓄须明志,发誓油菜科研不成功不剃胡须。他真连自己也没想到,原本只想多培育一季油菜花便于养蜂的,却走上了研究油菜的漫长之路。他清楚这将是一条艰难曲折的路,他心里做好了准备。
决心下得够铁的了,沈克泉知道,光有决心是绝对不行的。他到处虚心求教,骑着单车到县科协向六十年代湖南农大毕业的沈文祥讨教。到澧县涔南乡农科站请技术员陈章华手把手地教操作。慕名到湖南省农科院和湖南省作物研究所向专家们学习、请教。
回到家里,沈克泉和妻子何秀英天没亮就到田里忙活。播种季节,耕地、除草、施肥、下种、移栽;收割季节,每株油菜上的几十个分枝,每一枝都是和不同材料进行侧交的,要一枝枝分开脱粒,边脱粒边记录数据:莢果数、粒数、千粒重、杂交的父本和母本……赶起季节来,白天不够晚上也要提着马灯打着电筒在田里干活。即便晚上不在田里干活,他也要整理档案,钻研学习。多少个夜晚,儿子沈昌健一觉醒来还看到父亲的房里亮着灯光,感到没能帮上父亲一把,心里十分难过。
搞科研本来就难,农民搞科研是难上加难。没有专业分析,没有专业仪器,沈克泉只能用肉眼观察,凭记录总结规律。最初两年,他利用本地的油菜花粉与野油菜进行人工授粉杂交。由于花粉成分复杂,油菜品性不稳定,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他请教农科站专业技术人员,技术人员建议他选择与野油菜相包容的好品种杂交。沈克泉就给各地养蜂的朋友写信,请他们寄来当地良种杂交配种。他把实验培育出来的种子先自己试种,附近的村民看到他的油菜收成好,就向他要种子,结果收成都很好,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远近都知道了“胡子老头”的油菜种子产量高。“胡子老头”也便成了他的油菜籽招牌,很多人来求种子,为防假冒,要看给种子的人是否留着胡子。
开始,只要谁要种子沈克泉就无偿地赠送,后来要种子的多了,种子不够,就半送半卖。把种子用纸包成三角形、正方形,五角、一元卖人。他不光只是卖种子,还耐心地告诉人家如何种植培管。桃源县漆河镇一位年轻小伙从他那里卖了种子,按照沈克泉教给他的方法,行距株距都是七、八十公分种了四亩多田,然后外出打工。他母亲看到田里稀稀疏疏几株油菜,认为年轻人做事不扎实,不靠谱,这么几根油菜哪里会有收成,便每空给补栽一株,她越补越烦,补栽了两亩多地,也懒得管了。收油菜的时候,没补栽的油菜,株壮,枝多,荚长,籽粒饱满,一过秤,每亩比补栽过的多出七、八十斤油菜籽。
沈克泉的油菜名气越来越大,油菜生长时期很多人来到他的田间参观学习,油菜收割后找他要种子的人络绎不绝,就连湖南省澧县国家油菜示范基地也要过他的油菜种子进行实验种植。
三
沈克泉很受鼓舞,信心倍增,决心要扩大科研成果。但是,当他正想大展拳脚的时候,脚下却出现了迈不过去的坎——没钱。搞科研花钱是一个无底洞,很多国家科研单位都被经费弄得焦头烂额,何况一个农民呢。他一分钱掰成八瓣儿用,到外面去学知识,送化验,跑联系,经常吃的是方便面,住的是廉价旅社。上万个套花的纸袋自己做。上千个装种子的纸盒自己制,找来硬纸盒,将它拆开,剪裁,粘贴,用订书针订成,贴上标签。几箱子的资料,他自己一笔一笔作记录。家里人都心痛他,支持他。为了少请人工,节省开支,妻子何秀英晴天一顶草帽,雨天一件雨衣,贴签、套袋、开沟、排水、扶株,经常通宵达旦忙活着,一天做下来的事情要几个年轻小伙合作才能完成。两个儿子四个女儿,为了油菜科研,筹钱的筹钱,帮工的帮工。大儿子沈昌华夫妇在外打工,把钱寄回来补贴父亲搞科研。二儿子沈昌健的爱人朱春贵上山砍树为油菜搭实验大棚,一脚踏虚,从山上滚下来,腰部受伤至今落下后遗症。
二儿子沈昌键的两个女儿,是在爷爷和父母寻梦的路上闻着油菜花香过着贫寒的日子快乐地成长的。她俩从小就跟着爷爷他们下田帮工,是追随爷爷、父亲追梦的贴心宝贝。穷人的孩子早懂事。大女儿沈玲读大一,第一期所有的花费加起来才两千元钱。每次给父亲发信息,说没生活费了。父亲总是回信:孩子,再坚持一下,过几天就给你打钱过来。可过了好久,父亲还是没有打钱过来。沈玲就知道父亲有难处,不向父母要钱了。她开始勤工俭学自筹费用。
假期沈玲很少回家,她要赚生活费。还有一个原因,回家车费太贵,那时坐中巴要元,坐火车学生票也要26元,这些钱她可以在学校花上好几天。从大一的暑假开始,沈玲就开始做暑假工,从汕头的工厂流水线到培训机构的语文老师,没有一个假期是闲着的。
大二的时候,沈玲当上了班长,花儿般的年龄却很少买衣服,在同学们的眼里,班长真是朴素到了家。有同学建议她去换个发型,把头发烫一下更好看。“纯天然不是挺好的吗?”她这样回同学。其实,沈玲何尝不想把自己打扮得更加漂亮些呢?但是她不能,她不能有一点奢想,家里需要钱啊。为了家里搞科研,她真的从牙缝里挤钱,在大学里,她的伙食标准经常是:早餐2元,中餐3元,晚餐3元。不仅如此,沈玲的妹妹沈燕在衡阳读卫校,有时候,妹妹没钱向她诉苦,她还要把自己不多的生活费给妹妹一些。
尽管这样,沈克泉还是欠下几十万元债。几十万元,在当时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多大的债务,有多大的压力。避开压力不说,眼下施肥,打药,搭棚,请工都没钱,科研已是寸步难行。沈克泉憋得喘不过气来,常常站在地边望着油菜发呆。
年初夏的一个傍晚,天气燥热得叫人感到窒息,沈克泉端起饭碗扒了两口又放下,把二儿子叫到面前,半天才说:“昌健,把车卖了吧。”
沈昌健是个懂事、孝顺、体贴人的孩子,读小学的时候,父亲常年在外面养蜂,家里八口人吃饭,他不让母亲操劳,上学去隔三差五地挑着四、五十斤谷放在学校,放学后打成米了再挑回来。
结婚后岳父母资助他卖了一辆二手中巴车跑临澧至澧县谭河的线路,赚来的钱交给父亲搞科研,他和孩子们一起紧紧巴巴地过日子。大女儿沈玲上初二,学校开运动会,需要一套新校服参加开幕式。沈玲很懂事,知道家里研究油菜没有钱,不提什么要求,只需要一套新校服。沈昌健很为难,怎么也凑不出钱来买校服。开幕式前,沈昌健风尘仆仆赶到学校操场,没有找到女儿,又跑到教室,看到女儿正伏在课桌上哭,他高兴地从包里拿出一套校服。那是沈昌健辛辛苦苦从别人那里借来的。女儿一看哭得更厉害了。“这不是我们学校的校服,颜色样子都不一样!”沈昌健看看操场上穿着统一校服正在列队的学生,再看看自己哭泣不止的女儿,心比刀绞还痛。他眼含泪水,望着女儿,心里说,女儿,对不起,这上千学生的家长,就你父亲穷,就你父亲没出息!
小女儿沈燕上大学了,开学学费没有着落,沈昌健要女儿先去学校,等几天把钱打过来。过去了一个多月,钱还没有打过去,沈燕急了,只得打电话回家,母亲朱春贵接完电话,捂着脸哭了,去哪儿筹钱呢?万般无奈,朱春贵只好打电话给自己的父母。“我们把两副棺材卖了,这里1万元,你先拿过去应急吧,孩子读书要紧。”拿着岳父母卖棺材板的钱,沈昌健心里很不是滋味。农村人讲穷到家了,就说连卖“板”的钱都用了。他的眼泪刷刷地往下流。他非常感激岳父母,又愧对妻子。和妻子结婚后,岳父母经常接济他们,而妻子没有跟着他过上一天好日子,十几年他没给妻子买一件新衣服。现而今哪个女人没有点奢侈品,而她妻子用的毛巾都还补丁搭着补丁。从岳父母家回来,沈昌健泪撒一路。
如今父亲要他把车卖掉,车也只能卖到几万块钱,只能解解燃眉之急,家里以后就没有经济支柱了,他确实心有不舍,但看到父亲瘦削的身子和期待的目光,他点头了。
卖车后有人邀他去上海船舶厂打工,每月工资四、五千元,他谢绝了。他想,卖车是为了父亲搞科研,他觉得父亲做的是为国家作贡献的事情,是为广大农民谋利益的事情,他崇拜父亲,心痛父亲,父亲年纪大了,要有个帮手,他必须留下来和父亲一起来搞油菜科研。
四
儿子全身心加入油菜科研,沈克泉满心欢喜。父子俩反复试验,研制出了新品种“友谊3号”,通过试种,平均亩产油菜籽公斤,最高产量公斤,比当年常规油菜产量高出50公斤左右。这项科研成果得到了县里的充分肯定,县政府为他颁发了科技成果三等奖。但由于缺乏相应的手续,“友谊3号”还未通过面市“资格认证”
老百姓不管认证不认证,他们讲的是摸着石头过河,信的是吹糠就能见米,要的是油菜产量高产。沈家父子油菜高产的消息不胫而走,找他要油菜种子的人越来越多,连湖北也有人来。有人要他的油菜籽,沈家父子又何乐而不给?他们送的送点,卖也卖点,科研等着要钱啊。
不久有部门找上门来,说他们出售假冒伪劣种子,坑害农民,要抓人,要给予经济处罚。
年9月下旬的一天,沈克泉父子来到当时县科协领导沈文祥的办公室,请他给做主,想办法。
沈克泉一把抓住沈文祥的胳膊说:“文祥,你要帮我啊。我们辛辛苦苦研制出来的高产杂交油菜,有关部门说我们卖假冒伪劣种子,要罚款元,还要抓我们的人。”无助、愤怒,让白发苍苍的沈克泉老泪纵横。
沈文祥是沈家父子研究油菜的坚强后盾,用沈昌健的话说,“沈老和我父亲年纪差不多大,有知识,见多识广,为人诚恳热情,我们有什么事情都求助他,他是支持我们最多的人,是父亲和我最感谢的人”。
沈文祥在临澧县科协退休前负责农村科普工作,因长期从事农业技术推广,所以痴迷于科研。他是年认识沈克泉的。当时,沈克泉是一个热爱新技术、爱搞科学试验的农民。凡是县科委、县科协推广的新农药、新化肥、新品种、新技术,他都喜欢试验试种,不怕失败、敢担风险。沈克泉家住柏枝乡杨桥村吴溪湾,沈文祥老家在柏枝乡雨台村鲁田堡,他们既是同姓又是同乡,还是同年,合脾气,话投缘,都喜欢农业科研。沈文祥主持农村科普工作、推广农业新技术时,沈文祥曾请他帮助推广新产品3年,因为工作相识,因为工作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们是好朋友。
沈文祥开始只是出于同情想帮帮他们,后来通过了解,觉得两父子那么执着,那么坚持,很不容易,被他们的精神所感动,愿意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
沈文祥深知沈克泉的为人,知道他这些年辛辛苦苦、实实在在搞油菜科研,还得到过县政府的油菜高产奖和科研奖,不相信他的种子是假冒伪劣品种。但是,种子管理有种子法,必须依法办事。就帮他出主意说,把你的油菜苗拿到有关部门与他们推广的品种进行比较,如果不同就说明不是假冒。另外,让种过你油菜的农民写出证明,农民说好,就证明你的种子不是伪劣产品。结果一比较,沈克泉的油菜比常规油菜植株大、分枝多;证明信也从四面八方寄来四十多封,都说品种好。石门蒙泉镇的余宏庆还在信上说:“栽种了‘友谊三号’油菜的农户都说好,我栽了1.9亩,平均产量斤。”这样一来事情就过去了。
好事不常有,坏事梭梭过。夜里走路常碰鬼,鬼气老是缠着身。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人找上门来,这次只认定种子是假冒,说沈克泉从外面买的种子充当自己的“友谊三号”,没收了种子,并要罚款。
沈文祥在科技战线上工作了几十年,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引起了警觉。他知道沈克泉卖出了一些种子,被没收了一些种子,如果被人抢先申请了专利,那沈家父子几十年的心血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问沈克泉“友谊三号”到底是不是你自己研究出来的。沈克泉一再保证。沈文祥说:“既然这样,那我们赶紧去申请专利。”
第二天,沈文祥带着沈克泉走进了常德市专利事务所。申请专利非常顺利。沈文祥找到市专利局负责专利的蔡大盛同志,蔡大盛知道专利发明不容易,农民专利发明更不容易,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又认真地询问了沈克泉一个多小时,最后还帮他写了申请书。
在询问的过程中,蔡大盛才知道沈克泉选育“友谊3号”杂交油菜的经历如此的艰辛曲折,被他的精神深深地感动。
年12月专利申请被批准,市专利局易局长还将沈克泉的专利介绍给了常德市湘北总公司试种。年5月,湘北总公司请了省内五位油菜专家进行评定,其中包括黄崧研究员。一开始他们都不看好,认为就是一般常规油菜。但在鼎城区的石板滩察看7-8村民组多亩油菜田时,黄崧研究员欣喜地发现了一株不育系,后来沈文祥也发现了一株不育系,大家高兴地说:“是杂交,是杂交油菜!”当即,黄崧研究员邀请沈克泉和沈文祥与大家一起座谈。
座谈会在临澧县科技局会议室举行,市专利局的易局长轻轻地走到沈克泉和沈文祥的身边小声说:“老沈,你那个专利真要感谢沈文祥老师,好险啊,你们申报半个月后,就有一个单位用同样的不育系前来申请专利。”沈文祥听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看着沈克泉诧异的表情,沈文祥心里清楚,打击沈克泉时,有单位没收了他的种子,试种后发现有不育系,再将其以自己的名义申报专利。所以,自己的科研成果,往往与自己擦肩而过,旁落他人,这是专利界常有的事情。
得知沈克泉的杂交油菜选育方法申请国家发明专利成功,又听说常德市湘北总公司试种,某部门派人找到沈克泉,提出合作开发沈克泉选育的杂交油菜,条件是他们占大股份,沈克泉占小股份。
沈克泉拒绝了。此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
年上半年,某部门找到沈家父子,以“友谊三号”未审先推,沈家“贩卖假冒种子”要处以罚款。
沈家父子不服,到县法制办讨说法。县法制办领导提出不同意见,认为沈家父子研究的“友谊三号”杂交油菜种子已获县政府颁发的科技奖,又申请了国家发明专利,而且农民试种示范都增产增收,科研试验示范应与贩卖假冒种子有严格区别,不应该罚款。
其实,自年“假冒伪劣种子”事件后,沈家就不在外面卖种子了。很多外地人找上门来要种子,对第一次上门的,沈家都免费相送;再来,就每包收三、五元的成本费。当时市场上的种子十元一包。
年9月的一天,有部门来人对沈克泉说,省里来了油菜专家,想和你交流一下。沈克泉高高兴兴跟他们走。刚走出门就被推进汽车。车子开进了派出所。第二天,又有人找到沈昌健说:“跟我们走,有话问你。”沈昌健被关进了县拘留所。沈克泉被放回家后才知道,有人担心抓老人怕出事,改抓儿子。沈昌健的妻子朱春贵赶紧求助律师,通过法律程序,找到省农业厅,关押了22天的沈昌健才放出来。
刚松口气,没几天,沈昌健再一次被带走。家里的种子被全部搜走。沈昌健又被关了一个月。律师找相关部门说理,沈昌健又才被放出来。
时隔多年,沈昌健仍然气愤不已:“我们只想搞一个高产的油菜品种,为我们农民谋福利,有什么罪,他们为什么总要百般阻扰?”
五
不管是罚款还是坐牢,沈家父子对杂交油菜的研究是初衷不改,痴情不移。种子的风波不但没有动摇他们的决心,反而增忝了他们的斗志。他们觉得,他们现在做的事既是自己的梦想,也是大家的梦想,对社会有益,对民众有利。他们知道凭着一己之力很难成功,希望引起社会的重视,得到社会的广泛支持,得到更多的专家和科研机构的指导,希望大家帮助他们一起圆梦。
年6月,沈克泉父子俩到湖南省农业科学院研究员、油菜专家黄崧处汇报讨教,黄崧教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并给他们传授很多知识。
回到家不久,沈克泉收到了黄崧教授的来信:“上次看了您的油菜材料,认为观察到的不育材料很可能属核不育类。您能长期坚持做这项工作,其毅力和志向使人深受感动。我们认为您种植的材料有两个特点:分枝发达,适合稀植。但组织质上尚不符合当前发展双低油菜的要求……”
为了帮助沈克泉的油菜向双低转化,黄崧教授还给沈克泉送去两个优质双低材料和一本《优质油菜种植技巧》的书,并经常电话、网络联系。
年7月,沈克泉父子又来到湖南省农科院,向黄崧教授请教两系转三系的方法。临别时,黄崧教授一路相送,直出大门,教授拍拍沈克泉的肩膀说:“我们哥俩留个影吧!”“咔嚓”一声,将一段科研工作者帮助农民搞科研的佳话永远定格。半年之后,黄崧教授便因病去世。
搞油菜研究的几乎没有不知道傅廷栋的。傅廷栋是中科院院士,中国油菜研究的泰山北斗,被誉为“中国油菜之父”。
“当我们决定去拜访他的时候,连自己都吃惊,那么有名望的人,能看得上我们这个农民吗?”沈昌健笑着回忆说。
年夏,沈克泉父子俩跑到武汉,四处打听,终于麻着胆子敲开了院士的门。敲门的那一瞬间,他们真担心,他会不会闭门不见我们?门开了,院士笑容可掬地迎接出来,他们的顾虑顿然消除。得知沈家父子的来意后,傅廷栋热情地将他们请进家里。
看着父子俩带来的油菜照片,院士很是吃惊,这是怎样的一块油菜田啊,植株壮大,分枝多,荚荚相连,密密麻麻,荚长且大,株株油菜就像一个个硕大的盘子。
傅廷栋连连感叹:“了不起,了不起!”作为礼品,院士找出7个较为对口的种质材料送给沈克泉父子做研究,并给他们画了一张图纸,说明如何转优。
分别的时候,天下起了雨。细心的傅廷栋见他们没带雨伞,连忙送上雨伞。
沈家父子接过绿色碎花的雨伞,心里无比的热乎。这绿色碎花雨伞,不仅遮风挡雨,更给沈家父子的心里撑开了一片晴朗的天空。
随后多年里,傅廷栋都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