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楔子
随着天气的放晴,阴雨连绵的梅雨季终于过去,乌云散去的同时,被阴霾笼罩了长达一年之久的江南科场舞弊案也总算得见天明。
一年前,江南举行三年一度的乡试,万千学子齐聚金陵。学子们应考时奋笔疾书,一个个皆是踌躇满志。可待得九月发榜,中榜者名单却叫诸多苏州学子们义愤填膺。原因无他,那榜上有名者,竟多有素日里的不学无术之人,而向来文采卓然者,竟意外地名落孙山。
舆论大哗,苏州生员近千余人抬财神像入府学,并将贡院围得水泄不通。此等大案自然受到圣上的重视,圣上先后遣了几批钦差大臣下江南彻查,江南官场也前后几拨大换血,直到近日才将此案盖棺定论。
自又有新的官员落了马,连夜被铐了枷锁送去京中,亦有旧的官员冤情大白于天下,干干净净地昂首跨出牢房。
这等大快人心的事足以慰藉芸芸众学子,更何况案件了结,那些个行贿的举子们被剔除中举资格后,所缺名额还需得从落榜者中补足。
通州学子自也欢欣鼓舞,素来便颇有生意头脑的兰鸢瞅准机遇,顺势推出锦绣福袋,那袋上绣着的文曲星寓意好兆头佳,足足吸引了不少焦心等待着最新中榜名单的生员。
在诸青年才俊之中,有一人尽管装扮低调,择拣物件时也避着人群,可到底气质卓然,还是被一众学子给认了出来。
“管大人,是管大人。”学子们纷纷伏地叩首,不是之于上位者的威压,而是真心实意地倾心拜服。原因无他,正是这位管大人揪出了罪魁祸首,还江南科考一片清明。
彼时的管承正手握一方络子,艳丽似火的颜色,衬得他修长的指骨晶莹如玉。虽美,却与朗月清风般的他极不协调。
散去着官服时的威严与淡漠,着常服的管承是温和的,清冷的面部线条与温柔的眉眼搭构出清隽儒雅的模样,周身的书卷气息莹润光华。
这样的翩翩君子,唯有才学渊博的闺中佳人才能与之相配。而管承手中所握,分明是女子才用的络子。
他似不习惯将自己的情思暴露在众人面前,将络子收于怀中后,便微微朝众人点头告辞。众人亦纷纷拱手相送,待他离开,立时又兴奋地说起嘴来。
“也不知是哪家的才女入得他的眼去。”有人感慨良多,“管大人也着实不容易,只盼着他这次能寻到心灵相契之人。”
有人似疑惑重重,窃窃私语着低头发问:“管大人这般才俊,竟尚未婚配?”
有知情人轻叹,怅然道:“管大人家世显赫,其自身又这般出色,怎会蹉跎至此。不过当初的姻缘非良配,那威武将*家的嫡女粗俗,整日里只知骑马射箭,哪知文采之美。只不过二人自小指腹为婚,顶着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将那婚仪不得不为罢了。可那女子不通文墨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善妒又彪悍的主儿,因了纳妾的事儿便敢与管大人动手。幸得后来和离了,否则那便是一辈子的冤孽。”
“竟这般不守妇道,管大人就不该软了心肠去缔结个和离文书,合该休弃了去。”
“这也是管大人为人宽厚的缘故,不过我怎听说那位怎还死皮赖脸地跟了来,现就日日跟在管大人身边,难不成还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
众人叽叽喳喳,听得兰鸢叹为观止。原来男人八卦起来,比之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般逞着口舌之利的文人,恐怕也没什么大才。兰鸢撇嘴,真心想将方才那管承所购之物甩出来打他们的脸。
管承来订了一方丝帕,叫用暗线绣簪花小楷,将文绉绉的词句“有而今幸已再逢,把轻离断却”覆于上,求的不过是“破镜重圆”之意。
1
试图破镜重圆的伊始,起于管承与姜诺的久别重逢。那一场生死攸关的救与被救,叫本欲老死不相往来的二人,因得皇命绑到了一处。
管承是圣上派往江南的第三批钦差,受了圣上御令,必要将江南科考舞弊案查个水落石出。
可江南官场盘根错节,间或与朝中重臣亦多有关联,总有人不愿意见到他的平安到达。也因此,半路名为山匪谋财害命,实为暗处势力疯狂追杀的事件层出不穷。也幸亏管家遣来护送的人手够多,才保得管承一路平安南下。
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管承不曾想到,都已进入江南境内,这帮穷凶极恶之徒竟还敢动手。最为糟糕的是,余下为数不多的精锐护卫一时不查,竟被来势汹汹的恶人缠住,眼睁睁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管承在受惊飞奔的马车中东倒西歪。
山道坎坷,管承着实控不住马速,眼见着便要撞上崖壁,与马车一同粉身碎骨。
千钧一发之际,凌空一道箭矢呼啸而过。箭矢直插惊马的脖颈,穿插而过带起淋漓鲜血。那惊马哀嚎长嘶,轰然倒地再无声息。须臾之间,又有一箭破空而来,直钉车轮即将轧过的前方。车厢陡然直立,然后又重重摔回原地。大开的厢门内滚出狼狈不堪的管承,他惊*甫定着抬眸,只见对面高岗之处,一席红衣灼灼耀目,堪与骄阳争辉。
那身影似曾相识,除却一身艳色风华,几乎与记忆中的那人全然重合到一处。他张口欲喊,可那红影却倏然起身,携长剑飞纵而来。
长剑锋利、剑刃微蓝,于高空俯冲而下,直直刺向他的身后。执剑的红影与他交错而过时,淡漠的眸丝毫波澜未起,清澈的瞳仁中反倒映出他愕然微怔的脸庞。
“噗。”长剑入体,又一场鲜血的蓬勃,只这次是来自他身后、欲偷袭他的黑衣人的。
“姜诺?”管承唇角嗫喏,似不可置信眼前人的突然出现。
“管大人。”姜诺却十分的平静,递出一卷帝王手谕,“圣上命我接应于你,并负责你在江南查案期间的安全。”
管承伸左手去接,粗粗掠过后方知,圣上也知他的这趟江南之行恐十分的不太平,是以除了派出精锐护送之外,特意命在金陵祭完祖的姜诺暂留江南,行护卫管承周全之职。
“你……”管承语迟,当初他与姜诺和离后,姜诺不堪京都流言烦扰,早早地便去了西北边境之地。昔年纠葛沸沸扬扬,怎会经由区区几载光阴便能轻易散去,他唇角嗫喏,不知该如何与其寒暄。
姜诺却眉眼微沉,在管承斟酌着开口前忽而出手。她精准地捏向管承的右臂,双手微微用力,只听得“咔嚓”一声,将其骨折的右臂复了位。方才她便注意到,管承用了左手来接谕旨,右臂想是方才在车中颠簸时受的伤。
“嘶。”管承未出口的话悉数变成了惊呼,刹时的痛跳动着周身的筋骨,疼得他额间渗出了冷汗。
“大人,大人。”护卫们总算赶来,惊慌失措地围在他的身边,瞧着姜诺的眼神意味不明。有些识得姜诺身份的,却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见礼。
“这是姜守备,现身负皇命暂担我之护卫一职。”管承开口介绍,话语落地的同时亦在心底微微感叹,姜诺去西北后便留在西北*中散心,因机缘巧合地立过几次*功,被圣上破格授予守备之衔。
“我家主子如今已是参将之衔了。”另有一队人马飞奔过来,其中几人似乎还拿住了溃逃的几名黑衣人。其中一满脸络腮胡子的壮汉趋马前来,对着管承目露不善。
管承微怔,他本以为圣上不过是念着姜家无人,这才破格叫姜诺以女子之身入得*营,因着些许小功赏了个头衔,也好稳定西北*心。毕竟西北*有一大半是姜家*,姜家儿郎战死沙场者众,这姜诺虽为女子,却也是姜家*的*。可谁曾想,姜诺的*衔却一升再升,这显然不是靠着身份便能轻易得了的实缺。一时间,他着实有些好奇,好奇起姜诺这几年的经历来。
他倚着新送来的马车,透过窗帘看着御马在车侧的姜诺,只见她姣好的面容之上已不复当初在京都里的水嫩润泽,反添了边塞地的苦砺风霜。她雄踞马上,脊梁笔挺如剑,目光坚毅如钢。与旁边人说笑时唇齿开怀,再不复在京都里,那拿扇轻掩的缱绻与羞涩。
他有心凑耳去听,只听得那壮汉小声地嘟囔着:“主子,这位管大人着实娇弱了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就罢了,方才你给他接骨时我可是听得真真的,他一个大男人竟疼得叫出声来。一股子娘娘腔的做派,别说是你,要我我也嫌弃。”
嫌弃?!
管承倏然放下帘子,好看的眉因为对方的贬低而微微打结。他模样清隽、他文采斐然,昔年高中状元跨马游街时,京都闺秀谁人不视他为春闺梦里人。
这样的自己怎可能遭人嫌弃。反是当初的姜诺,才是那个被诸人暗地里讥讽、背后里嘲笑的尴尬存在。
2
姜家世代出武将,守着国土西北边安宁。姜诺自幼在边疆长大,簪缨走马、粗犷豪迈是其常态。她长至十六岁时被送回京都,跟着请来的嬷嬷勉强学了半载的规矩后,便依着当年的婚约嫁与了管相家的嫡幼子管承。
这样的姜诺,与重礼仪、慕才华的京都格格不入。当年她甫一回京,代表将*府参加大长公主的宴会,初初亮相便闹了不大不小的笑话。
大长公主素有玉成好事的热心肠,眼见着青年才俊们在花坊的另一头吟诗作画,遂特意在花坊中考校贵女们的才艺。
琴棋书画被一一摆上案头,贵女们含羞带笑着略择其一,虚虚推辞几句后便各展所长。
画卷精美、琴曲空灵、棋力稳健、诗才昂扬。每当这一头有极妙的表现传出,那一头的才俊间总能传出些略显兴奋的褒赞之声。
辗转轮到了姜诺,她盯着这些个玩意儿犯了难,许久才朝着大长公主略拱了拱手,又经由身旁丫鬟的提示,懊恼地将双手推放到腰间,行了一个大刀阔斧版的闺礼。诸人窃笑,瞧着得仪的笑容里藏着一丝丝的轻蔑。
“大长公主安,我着实不会这些,要不我给您展示一套武功吧。”她挠着头,思考了半天才勉为其难地说道。
“舞?”大长公主会错了意,瞧着姜诺不甚柔软的腰身惊愕了半刻,迟疑道,“你且试试。”
“好勒。”姜诺笑弯了眉眼,好歹还知晓不能妄动真刀真枪,便扯下半截树枝握在手中,以脚划出一片区域,独自在区域里比划起来。她的动作倒是干净利落,不过大开大合的剑招毫无柔美之态,亦不见半分娇怯之姿。
众人目瞪口呆,大长公主亦惊得瞪圆了双眼,偏偏姜诺不为所觉,将手中枝条舞得虎虎生风。
在贵女宴上作“武”,这等“趣闻”岂能逃得出悠悠众口,姜诺“一战成名”,日后每每出席宴会,都会被人明里暗里地调笑许久。好在不久之后她就嫁入管家,身为人媳到底不用与未出阁的女子们凑成一堆,去攀扯那些个文采才艺去。且妇人居于内宅,少出去交际,自能少得几多议论。
可就算身在管家,她依旧是被人嘲笑的对象,有时候,连带着管承也一同丢脸了去。
姜诺从前在西北,有日日早起打拳的习惯。新婚第二日,管承尚高卧在床,她已神采奕奕地出现在院中,打拳动作流畅痛快,引得院里伺候的丫鬟们勾头来瞧。管承头一次脸涨通红,恨不得将她一把拽进屋内。
待得敬拜于公婆,厮见于妯娌,她大步而行,不提落后于他半步,有时倒还颇需他小跑追随。其磕头也磕得实诚,不同于旁家媳妇微垂臻首,她双手伏地,额落地时能听得咚咚声响,叫得身旁诸媳弟妹好一阵掩嘴偷笑。
上桌吃饭更是个天大的难题,她饭量甚大,吃饭姿势更谈不上优雅。每每阖家共举箸,宴席的后半段便几乎只有她一人横着筷子在各盘间游走。足足二碗米饭的用量,甚至叫得管母特意吩咐了厨房,日后给他这一房送饭,必是要加量了去。
至于琴瑟和鸣、红袖添香这等美事,管承想都不敢想。连妯娌间言语的机锋都不太能听得明白的粗俗妇人,他还能指望其能与自己有何共鸣?
日子便是在这样的寡淡与无味中波澜不兴而过,管承中规中矩地过着与姜诺貌合神离的日子。偶尔的臆想中,他似乎寻到了与自己真正心意相通的绝色佳人,可佳人泪眼婆娑,应不愿为妾而与他诀别。他心痛得无以复加,醒来时只觉一腿横亘在自己胸前,压出自己连番的噩梦。
3
有了姜诺一行的保护,接下来的路程顺畅了许多。管承几乎不怎么下车,只靠在车上养伤,更多时候则是在研究江南科举舞弊案的卷宗。姜诺一直御马跟在车外,二人虽只隔着一方小小车帘,却着实无甚话题可聊。只不过姜诺身边下属的鄙夷无处不在,即使管承修养颇足,也着实被气得头疼。
就比如露营安札,姜诺入山林逮野兔,洗剥烤一气呵成,他谢过姜诺递来的烤兔腿,刚要夸赞一二,那粗莽大汉的斜眼便递来,低声道:“连个烤兔子都不会,这要是一个人被丢在山林里,不得早饿死了去。”
又比如入客栈安歇,他沐浴梳洗,换上干净衣物对镜箍发,那粗莽大汉适时经过,转头与姜诺耳语:“主子,你瞧那厮比女人还爱干净,洗就洗吧,还从里到外都换一身新衣服。”
再比如同桌共食,他拿着酒杯小酌浅饮,那粗莽大汉对坛灌下一海碗后,又打着酒嗝直嘟囔:“主子,那人喝酒也太不干脆了,准是书读得多了,读得一肚子的花花肠子,想来做人也是个婆婆妈妈的主儿。”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唯一一次二人所思所虑几近相同时,还是被那粗莽大汉冠上“见色起意”的恶名。
那时在前往金陵的路上,有一女子披麻戴孝地奔跑过来,撞到马车边上时已然力竭。管承掀帘而出,恰巧见到那女子仓惶抬首时露出的娇怯脸庞。
“还请公子救救奴家。”女子一见管承,眼底迸发出柔弱的光。她伸手拽住管承的一方衣角,眼角泪珠晶莹,“有恶人在后头追奴家,说要将奴家卖到那腌臜地方去。”
片刻后,果真有恶汉呼呼喝喝而来,骂骂咧咧着就要将那女子给拽走。女子自然不愿,言及自己虽卖身葬父,却也是个洁身自好的主儿。
一干人在管承面前拉拉扯扯,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管承少不得拔刀相助,赶走了恶汉后又赠她金银。谁知那女子捧着金银扑通跪地,直言公子赠金便是买下了她,这辈子必是要当牛做马、为奴为婢报答管承。
这一场大戏唱得热闹,那女子将管承作为终身依靠,甚会打蛇随棍上地给自己的身份定了性。
姜诺嗤之以鼻,全程都不过倚在马上,嘴里衔着根稻草瞧得欢快,视管承投来的求救目光如无物。
最终管承还是经受不住拉扯收下了此女,替其安葬了其父后带着同行。
后来的一路,马车里便有了几分人气儿。那女子名唤颜娘,本以为不过是附近的孤苦村女,不成想竟还是个出口成章的大家闺秀。管承无意间吟诵出的有感而发之词,那颜娘竟也能随口接来。管承目露惊叹,面上的不愿散去些许,竟默许了颜娘的贴身伺候。等到了金陵府邸时,颜娘已能在管承身边说得上话,外人瞧着便如管承的贴身侍婢一般。
姜诺一路都不置一词,直忍到管承入住官衙后才动了手。彼时管承在书房夜读,另有颜娘在侧红袖添香。颜娘写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待姜诺跨进门时,她正半挽着衣袖,露出里头那一管如玉般腻滑白皙的手腕。手腕上新添了翡色玉镯,翠与白交相辉映,瞧得人直想往里头瞧得更多。
“你给我出去,我有要事和他说。”姜诺扬着下颚,眼神自高处落下,瞧颜娘不过蝼蚁。
因着皇命乃密令,姜诺只能以偶遇的名头出现在管承身边。人人皆认定了她对管承余情未了,认定她不过是借着祭祖的名头强留金陵,行纠缠之实罢了。
颜娘自也做此想法,此刻见她终于寻上门来,想来是懒怠再装贤良人罢了,就不知道管承作何打算。她故意试探管承,想瞧瞧这位从前的旧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为何,是以特意咬紧下唇,任眼波流荡,娇怯情态丛生。
“出去,你应已知晓我从前的身份,也该听说过我对待那些靠管大人太近的女人的手段。”姜诺刻意放低嗓音,冷漠的眉与冰凉的眸齐齐对向颜娘,足将其盯得四肢发颤。
三年前,管承亦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下一被恶霸欺凌的柔弱女子。那女子亦如颜娘一般美貌出众,且才情不俗,真真叫管承生出几分红颜知己的感慨来。
他置了外宅赠与那女子,时常与她谈论诗词歌赋,与她在不大的小院里鼓瑟吹笙。这事终被姜诺得知,她竟不管不顾地打上门去,还因一时失手差点儿要了对方的性命。由此可见,姜诺的善妒早已刻进了骨子里。就算二人早已和离,瞧姜诺如今之做派,显然是有了更多的想头。
到底是性命要紧,颜娘老老实实地退去,唯有在关门时才从眼底透出一丝不甘来。
而屋内,姜诺轰走颜娘后却挑了距离管承最远的地方坐下来,从怀中挑出一本书册细读,再不肯搭理管承半分,哪里还见方才半分善妒的模样。
4
颜娘是个奸细,由着江南贪腐官员一手操控,自以为神不知*不觉地送到管承身边。
相似的经历、相似的才华,只盼着能勾起管承从前的遗憾,将人一直带在身边。颜娘不负众望,成了管承身边可贴身伺候的知己。
这一切的理所应当,却不过是管承的将计就计。他收下颜娘,再由其传递出自己想让她传递出的消息,暗地里却悄悄地收集着一干贪腐官员的罪证。
管承唯一不曾料到的是,姜诺竟然也早就看透了这个局,甚至愿意陪着他共演一场大戏。就比如此时情形,她借着善妒的名头,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个能尽心提取证据的机会。
二人落座于书房的南北两侧,互不干扰地各行其是,待得管承忙完已将近深夜。他揉着酸痛的脖颈抬首,不自觉看向一直未曾出声的姜诺。柔和的烛火下,姜诺的侧脸坚毅,目光聚精会神地落于书册之上,嘴角的弧线欲弯未弯。
他有着一瞬间的愣怔,记忆中的姜诺最厌恶书本,每每瞧来不是哈欠连天,便是双眼无神。在他面前佯装着勤奋时,也势必要问出些不明所以的疑惑来。他那时时常感叹她的不学无术,对她那些啼笑皆非的问题甚是无语。
“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需要我来解惑一二么?”心之所想,他不自觉地问出了声。
“嗯?”姜诺正看得津津有味,忽而听见头顶上方传出声响,眉宇下意识地一皱,倏然起身退出数步,而后才后知后觉出他的问题,随即冷淡拒绝道,“不用,不过是看些粗浅知识,不劳你费心指教。”
几步的距离恍如天堑,隔出他们之间的冷淡与隔阂。管承嗤然苦笑,当初的和离以那般惨淡的模样收场,他有什么资格要求对方还能对自己和颜悦色。
如今的他存着几分补偿的心理,可惜姜诺不要,除了必要的配合与演戏,她恨不得离自己越远越好。不知为何,他有些怅然若失。
转眼便是数月有余,管承收集的罪证快接近尾声。他果真是个有本事的,借着重重蛛丝马迹抽丝剥茧,竟探寻到最为关键性证据的埋藏点。
直接经手了贪腐名单与银款的老账房在几轮事发之后良心发现,偷偷将账本副册妥善掩藏了起来。他本欲自投罗网,谁知走至半道便被人害了性命。万幸那副册藏得严实,贪官污吏们几番搜寻,都未曾寻得出来。
为不引起贪官污吏们的警觉,他恰如其分地扮演着一个推脱不得的老实人,由蛮横的姜诺强拽着陪逛陪玩。
需在人前演戏时,姜诺才肯靠近管承几分。管承鼻间轻嗅,呼吸间一片清爽。从前做夫妻时,姜诺身上总带着香囊,各色各样的香气浓郁,虽是他常用的、喜爱的味道,可与她甚是英武的眉眼着实不配,倒叫他厌恶几分。可如今她戒掉了佩戴香囊的习惯,他却愈发不习惯起来。
姜诺对此豪无所觉,甚至因等管承乔装换衣多等了片刻后,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二人由两个替身安坐酒楼,本身却从后门偷溜出去。一路上都甚是平静,却在成功取出那账册后遭到了围剿。
螳螂捕蝉*雀在后,管承自认为能掌控全局,殊不知被逼上绝路的官员们,亦有着殊死一搏的勇气。
后头悄悄跟随的护卫已被拦截在最外围,敌方派出的人马精干,横劈出的每一个招式都带出刀刀致命的决绝。
姜诺将怀揣着账册的管承护在身后,将手中长剑舞得密不透风。此刻毫无功夫的他便是个累赘,虽掩在姜诺的羽翼之下毫发无伤,却也成了姜诺最大的软肋。
姜诺护着他且战且退,身上不可避免地被刀锋割开了口子。殷红的血染着衣裳,姜诺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上一皱。她目光镇定地看向前方,一手将他往身后藏了藏,另一手傲然执剑,剑锋所指之处,必有一人受伤倒下。
就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他脑子中不断闪现的,却是当初姜诺于堂上掷地有声,眉眼冷酷着与他当堂和离的场景。
当年,他的“红粉知己”受姜诺一掌,不小心将头磕在桌角上,直救了好久才勉强回神。他勃然大怒,确实对其说了些重话。当时的她竟不肯低首认错,她忽而横剑在胸,褪去平日里的静默与顺从,目光中的坚定可与日月争辉……
“呲。”是刀刃入体的声音。就在他分神的片刻,有暗刀觑准空隙向他袭来。是姜诺硬接了这一招,以身体为障,任凭刀刃精准直冲她的胸腹。
“噗。”鲜血蓬开,姜诺以膝点地,却仍不忘护住管承。众人见状心有灵犀,纷纷朝管承冲来。
血雨腥风的最后,是被纠缠在外的护卫们突围而出。他接住姜诺摇摇欲坠的身躯,见她疲惫地欲阖上双眸,整个人如坠冰窟。他紧紧抱住姜诺,惊恐地大声呼喊道:“姜诺,你不能死。你若护得这条性命,我管承必再三媒六聘娶你为妻。”
姜诺的眸光涣散,又因这一句微撑开眼皮。她凝聚着神识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而后陷入黑暗。
5
人证物证皆在,且有勉强留存一口气的杀手们当庭招认,贪官污吏们尽皆落马。
奏章送到京都时,圣上勃然大怒,伴随着斩首、抄家的旨意一层一层地流转,连带着京城里的大人物也跟着遭了殃。
姜诺重伤未愈不适合长途奔波,管承请示过圣上后便带着她走水路归京。在通州停歇时,他听闻前缘坊的刺绣精美,想着姜诺的剑上络子已旧,便思量着为她换上一个新的来。
络子颜色繁复,他却一眼相中了那一抹殷红。殷红如姜诺的身上衣,殷红如姜诺的伤痕血,更殷红如姜诺的眸中色。
他急急忙忙地奔回船上,自己也不知为何会这般着急。可将将走到门口,却听到里头传出欢笑声。
对着他冷若冰霜的姜诺此刻却笑颜如花,那样的笑意是从心底延伸出来的真情实意,从口中飘逸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十二万分的欢快。
这样活泼明媚的她,似乎早已藏进了他的记忆深处。如今呆怔在门外细细想来,似乎又觉得颇为清晰。
当年的他第一次见到姜诺,是在大长公主的宴会上。那时他就在男宾席上,见到了生动活泼的姜诺信心满满地说出自己的“才艺”。她手握树枝,平刺斜挑舞着尘沙轻扬。那时的她眉眼鲜活,比春日里努力绽放的花儿更来得娇媚明艳。
可明明是携着杀伐之气的横扫千*,落在彼时他的眼中却只剩下丢人二字。那时他就在花坊的另一头,听着诸人对他略带嘲讽的恭维。
他自幼才高,向往的是红袖添香与琴瑟和鸣,可世事无常,他本以为姜家女儿不过愚笨了些,可竟未曾想到会这般的粗莽且毫无规仪。
好不容易等他收拾好心情,可姜诺却在洞房夜的第二日一早便生龙活虎。身为男子的自尊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更何况还有后来诸多毫无规矩礼仪的情态。
他冷漠相对,好在姜诺也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她开始不再早起打拳、不再与旁人谈笑风生、不再顿顿风卷残云;她开始学着看书、学着弹琴、学着绣花、学着大家规矩。
曾经活泼开朗的明媚女子,在深宅大院里熬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可他又不自觉地怅然若失起来,因为怅然,而变得愈发厌倦。直到和离时她横剑在胸,褪去平日里的静默,叫他的胸膛为之一振。
念到如今,他再见她的这般模样,才知自己怀念的、纠缠的,竟然是她曾经不守规矩时,由衷露出的欢快笑容,以及她对他的依恋。
他自始至终都知,姜诺心慕于他。当年那迷恋的眼神骗不得人,当年那眉梢眼角的情意也根本藏不住。
基于此,他重整衣衫,将手中装着络子的锦盒捏紧,昂首跨步入内。
门内的笑容戛然而止,正在欢笑畅怀的二人齐齐住了嘴,管承也终于瞧见了那个与姜诺说笑的男人。不过略显周正罢了,眉宇间尚还有一道伤疤破了相,自比不得自己的玉树临风。
他一面暗暗自夸,一面不自觉地挺了挺胸膛,伸出手来就欲扶住姜诺,关切道:“你伤还没大好,这些日子宜安心静养。”言外之意,便是叫旁人得有自知之明,切勿随意打扰。
姜诺挪走手臂避开他的动作,只与那男子说道:“你千里奔波也是累了,先下去休息休息,反正来日方长。”
管承尴尬收手,那男子却嗤然一笑,随意地朝姜诺摆了摆手。姜诺特意将其送到了门口,再回转身时,面上的那一抹鲜活已几乎全都散去。
“我瞧着你的络子用旧了,这颜色挺配你的。”管承寻着话头,不甘心地又凑了过来,“我这次回京就禀明父母,好不好?”
这下轮到姜诺吃惊地看着他:“管承,你莫不是以为,那时我受伤昏沉,勉强睁开一眼,是为了应你所请?”她讽然一笑,“管承,你是否自视过高,凭什么认为今时今日的我还会如当初那般有眼无珠,心里眼底皆慕你,以你的喜好为我生活的全部?”
6
高门贵女配权臣之家,论是谁人说都赞得起一句门当户对。且姜诺是个有福的,威武将*大手笔嫁女,一百零八抬嫁妆手都插不进去,足够保其后半生富贵;管家嫡庶分明,嫡子媳妇地位天然尊崇,更何况管老夫人喜爱幼子,连带着对姜诺这个儿媳妇也和颜悦色几分;姜家嫡长媳掌家公允,强悍的中馈执掌之能也无需素来大大咧咧的姜诺操劳半分……最最重要的是,俊秀无俦的管承状元及第,前途风光不可限量。
姜诺自然也是欢喜的,翩翩佳郞面容清隽,举手投足皆有书卷风华,勾唇浅笑时恍若姣姣明月出世,一笑就笑进了姜诺的心底。
少女情怀总是春,更何况她自幼见多了豪放粗朗的边疆儿郎,陡然瞧见温润如玉的京都才子,一颗心便不自觉地沉醉了去。
佳郎成夫婿,姜诺甚是满意这桩亲事,唯一的烦恼只是自家相公着实清冷了些。那般蛊惑人心的笑容,竟只在当初的接风宴上,远远地瞧见过一次。
母亲听完她的小声抱怨,直骂她不知好歹:“若姑爷风流些,对着各个姑娘都笑得温柔,恐怕你就得着急了。如今不过性子冷淡些,你且多捂捂,总能捂热。”
“如何个捂法?”姜诺虚心请教,她自也想与管承多多亲近。彼时正是合欢宴上,宗室的郡王娶亲,姜家与管家皆在受邀之列。她特意与自己的母亲坐到一处,小声地说着私密话题。
“投其所好。”当姜母老神在在地将这四字说出时,她终于又见到了管承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不过那笑容正对着比拼才艺的诸贵女,在听闻对方吟诵出一语诗句时,扯着的笑容达到了峰顶。
原来,这才是夫君所喜爱的女子,应有的模样。
她有些沮丧,可片刻后又坚定地握紧拳头。凡事事在人为,既夫君喜欢,自己努力学便是了。
管承喜爱行止规整、温婉贤良的闺秀,那她便高薪聘来宫中的礼仪嬷嬷,一举一动皆以规矩为准绳,足不出裙、笑不露齿,放低了语音语调,叫得喜怒哀乐都从脸上淡淡抹去。为了练成这些,在嬷嬷的教导下,她头顶花瓶扭上一管脖颈、刻苦叩拜青淤一双膝头。
管承喜爱娇柔纤细女子,那她便刻意地减少饭量,就算饿得头昏眼花,也只以茶水充饥。为叫自己也能衣裳生香,她忍着浑身瘙痒的痛苦,将香气馥郁的干花缝进香囊内。
管承还喜爱诗书皆精的佳人,那她便通读诗书、苦练琴技。诗书诘屈謷牙,她一字一句强默于心,不知费了多少倦意困顿的晌午;琴曲晦涩难学,她日夜苦练,直叫受伤的指头鲜血淋漓。
她努力地改变着自己,只为能得管承一顾。管承似有所感,赞叹她的勤奋,却吝啬于自己的温柔。忙来忙去,只得到一则状元郎情迷绝色女的消息。
她不想给管承留下一嫉妒不容人的悍妇形象,只偷偷地寻了过去。她仗着功夫荒唐了一回,飞身上树私窥管承与那女子的点点滴滴。
彼时月色皎洁,管承与那女子对席而坐,各握一精巧酒杯。二人对月有感而抒,所言词句于她而言皆高深莫测。她终于见到了管承久违的笑容,那宠溺的、略含着欣赏的、缱绻又温柔至极的清浅一笑。
她那时还头脑发热,偷偷忖度着,若自己替他将这女子收回府中,他是否也能对着自己露出这般的笑容。
她这般想着,便这般做了。挑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准备去与那女子细细沟通一番,也好换一场妻妾和睦的佳话。可那女子却言语如刀,对她不但毫无尊敬,更将素日里管承与其的耳语拿上了台面。
那女子笑得得意,趾高气昂道:“你知郎君与我说些什么,他说你不学无术,言德容工无一俱全。他说一想到要与这样的你携手一生,只觉此生灰暗至极。人生唯一欣慰事,也只是遇到我这般的红颜知己。”
她羞愤至极,只能凭着本能行事。那一巴掌落下的时候,那女子的娇怯的哀嚎声已然拔尖,待到管承赶来,她善妒不容人的悍妇形象已支棱在众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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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知晓,那女子不过一奸细,是朝中敌*派来离间姜管两家的棋子,她之所言根本当不得真。”管承匆忙解释,当年他早就察觉出那女子的身份,不过是与对待现今的颜娘一般,使了个将计就计而已。可即使他将一切内容说与姜诺听,当初的姜诺还是义无反顾地要与他和离。
姜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吞噬掉那些几乎泛涌而上的旧日苦痛,她定定地瞧向管承,一字一句道:“因为,我不想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嫌弃里。”
外室之事解决后,她本觉抱歉,遂特意温了茶水去往书房。书房中的管承正与他的大哥说话,私底下的苦叹隔着门扉都分外清晰:“任她再如何刻苦,也不过东施效颦尔。”他一锤定音,言语里的嘲讽与面上的嫌弃如出一辙。
就在那么一瞬间,她的心空了一大块。空隙里塞满了早已四分五裂的血肉,每渗出一滴血,都叫四肢百骸透出钻心的疼。
“前些日子我带你南下,我身边那下属之言虽属粗糙,可在我听来却句句在理。你精通的各道是我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你否认我的付出,只一味地嘲讽与嫌弃;可我之所长亦是你所不能理解的空白,那我用这些来嫌弃于你分属应当。可你呢,虽则涵养甚深,可心内大抵是愤怒的吧。”姜诺悠然喟叹,“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夫妻之间,也不外如是。”
下定那般决心,做出那般决定后,她心中的愤愤淡去了大半,只剩下无可奈何的悠然叹息。
后来她回到西北,姜父怕她思虑过甚,特意将她女扮男装丢进*营,想靠着日复一日的操练来疏散她心底的郁气。
她在*营里摸爬滚打,机缘巧合地参加过几次战役,明明是枪林箭雨里的殊死搏斗,却叫她深深地沉迷于其中。
原来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她的亲和可团结兵士,她的勇猛可杀退敌*。称兄道弟的欢呼中,她看到了士兵们钦佩的眼神。京都的嘲讽与蔑笑消失在天涯之隔中,她跨着最神勇的骏马,骄傲地在西北边疆中奔驰。
姜家这一辈唯剩她一女子,可她凭借着自身的本事,硬是在*营中立住了脚跟。至于兵法与谋略,只要心中愿意苦研,再有旁人在侧辅助,也并非是什么天堑鸿沟。
本朝唯一的一位女将*,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足以叫她摘得此殊荣。
她淡笑着推开那红色络子,坚定地拒绝于管承:“皇命在身,你是我不得不护住的钦差大臣。若论情谊,仅此而已。”
“可我,可我……”管承嗫喏,要如何告诉姜诺,他慢慢发觉着她的好,心底的柔软,已将她的身影进驻。
可姜诺已不想再听,她握剑起身,不愿再与他同处一屋。管承只来得及瞧见她的背影,那般的红衣飒飒,比之骄阳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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