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的匆匆来去,非但没有减轻外公的心事,反而增加了老人的忧虑,成天独自坐在门边抽闷烟,尤其是对他初见我时所表现出来的焦躁很不理解,后来得知系由蛮妹的假电报引起,才稍许缓和下来。
这天清晨,老人上公厕时不慎滑倒,当场就小便失禁,人事不省。龚医生诊断是脑溢血,医院抢救,情况却并无好转,很快陷入深度休克,不管我在一旁如何呼喊叫唤都没有任何反应,拖到当天晚上,便溘然去世了。我抱着老人余温尚存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
我立即给景春发了电报。
回电很快:惊悉噩耗,万分悲痛。在渝时见老人身体尚好,不料一别竟成永诀。因*务在身,无法亲往悼念,请代我在老人灵前跪叩哀悼,亦请你千万节哀保重!景春急呈。
当时我的整个身心都陷入极度的悲伤,几乎无法清醒地处理任何事情。幸有蛮妹一直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我,龚医生则一手代劳了联系棺木、下葬等事宜。
当时重庆还没兴火葬,外公的棺木安葬在西郊翠云山中的一处坟地里,坟地周围生长着许多野山茶树,很像我们云南老家的风景。我非常感谢龚医生的良苦用心和劳顿奔波。
外公的离去在我的心灵中留下了一块巨大的感情空白,使我时常难以自拔地陷入一种过去很少有的孤凄和感伤之中,成天除了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一张脸僵硬得跟冰冻似的。此前一直搅扰着我的婚姻大事,在倍感孤寂中反而淡漠下来,仿佛变成了一个日渐缥缈的旧梦。
我仍在和景春通着信,但却也渐渐感到,这种见字不见人的交往,在一点点地淡化着既往的情感,慢慢变成了一种仿佛是为维持而维持的联系。
但当我忽然意识到这桩从小“命定”的人生大事出现了不祥之兆时,我还是感到深深的惶恐和不安了……唯一明智的办法,是早日结束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
于是我在给他的一封信中,郑重地提出了结婚的事情。
我在忐忑不安中收到了他的回信。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直截了当地回复我说:关于结婚之事,我的想法是放一放再说。现在敌我双方正在三八线一带进行着激烈的拉锯战, 总司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保障前方的供给,我和大家一样都写了血书和遗嘱……惠兰,你身在大后方,每天都可以按部就班地上下班,享受和平安宁的生活,是多么的难得呀!我觉得你应该把精力集中在工作和学习上,而不是老去想到个人问题……
女孩子的心都是敏感的,何况是在我当时的那种状况下!我觉得他实际上是以一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回绝了我,而且是以这样一种居高临下的口气!难道革命工作和结婚成家就是一对非此即彼、不可调和的矛盾吗?难道结了婚就不能“妻子送郎上战场”吗!难道他想不到我是克服了多少心理障碍才主动开这个口的吗!……我越想越生气,自尊心受到前所未有的伤害。
我在极度忿恼中给他写了一封措辞十分激烈的信,大意是说,你对这件事情到底抱什么想法,不妨直言相告,免得我天遥地远地在这里自作多情!
信寄出多日,却迟迟不见回音。我感到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心情极为沮丧,又给他写了一封措辞稍许缓和的信,要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干干脆脆地道出真实的想法!
我心神不定地等候着他的回复,设想着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但等来等去却如同石沉大海。
我整个的心都被一种沉重的失落感罩住了,甚至滋生出不想再这样苟且地活下去的念头。似乎只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原来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平时所感觉的那样牢不可破,而真像是蛮妹所说的放风筝,远看上去很美很撩人,但却随时都可能在一瞬间消失,到时留在手头的不过是一截残断的线头而已……
眼见我整日神情恍惚,茶饭不思,蛮妹以不容回避的强硬态度逼我吐露了真情。
“我的嫩妈,你憋在肚子里沤蛆呀!”她还没有听完就一冲而起地叫道,“在别的事情上我的脑袋瓜子可能不如你灵光,但在这一条上我绝对比你有发言权!告诉你:男人都是贱坯子!你越是巴心巴肠地对他,他越是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再写封信去,说再不回信就一刀两断,看他金口开不开!”
见我犹豫不决,她拿起笔就亲自动起手来,一边大声嚷嚷:“你怕得罪他,我来当这个恶人好啦!”她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威胁信”写好了,但装信封时却被我扣下。我有点忌讳“一刀两断”这种太过绝情的用语。
蛮妹急得跳脚,声言再不管我的“闲事”了。可是晚上已钻进被窝了,却又撑起身来对我说:“喂,我有个新的主意:你再给他写封信去,就说他如果再不回信,你就要通过组织查找他的下落了!这叫鹅卵石砸在癞蛤蟆的肚皮上——不叫也得叫!”
这一招果然灵验!几天后我便收到了他匆忙寄来的一封航空信。但当我急不可耐地拆开信封时,却立即感到有些异样,因为他用的不是以往我看惯了的那种很规整的红框竖行信笺,而是一张自裁的连方正都说不上的白纸,而且字迹缭乱至极。开头的称呼惠兰倒还是跟过去一样,但往常必有的诸多关切问候却都没有了。我和蛮妹屏息静气地看了下去:
惠兰:你好!
来信收到。你在信中所流露出的焦灼和气愤,我完全理解。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向你隐瞒真情了:我已经结婚成家,对方就是那个姓安的姑娘。在重庆时我没敢对你讲实话,怕你感情上接受不了,更怕给年事已高的外公带来伤害。如今老人已去,我也不忍再让你蒙在鼓里,这样日复一日地等待下去……惠兰,你骂我吧!你恨我吧!你彻底地忘掉我吧——就当我已经死了!
衷心地祝愿你将来能遇上一个忠实可靠、真心爱你的好伴侣!
愧对你的楼哥哥×月×日
我最初的感觉是麻木的,好像身上的血都在读信过程中慢慢地凝固了,从躯体到灵*都处于一种僵死状态。
一周后,我重新站了起来,一如既往地投入到工作和学习中,不,我工作得更努力,学习得更专心了,内心里却回荡着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誓言:这辈子决不再谈婚论嫁!
然而尽管如此,每当夜深人静,辗转难眠之时,内心里却依然波翻浪涌,无法完全接受这个事实,无法彻底抛却这份从小到大已然融入我生命的情缘苦恋。
为了慎重起见,我又给景春去了一封信,要他“至少给我一个不是过于潦草马虎的说法”。
迟迟不见回信。我以为他也跟我一样陷入了情感的挣扎,或者受到了良心的自责,就耐着性子静候。不想一个月之后,却等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原件退回”,在退信原因上冷冰冰地写着“收件人拒收”字样。
拿着被无情退回的信件,我先是感到一阵如同被置于猛火上的强烈烧灼感,但我并没有爆发,而是拼命地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冷,却又很快变成了如同坠入冰窖般的彻骨之寒。我平静地用火柴将退回的信烧掉,冷眼地看着黑色的余烬在房间里幽灵似的四下飞舞。
先前那样深情地写在寄给他的照片后面的那两句话:千里姻缘一线牵,鸿雁传书胜过年。已变得那样缥缈可笑……重新回味他所写的:男儿许国驻边关,愧对家乡小惠兰。这才看出他潜藏的心机!惠兰呀惠兰,你真是个傻女子,一个大白痴呀!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我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甚至毫无感觉,变成了人们眼中的呆子和僵人。
蛮妹的表哥来探亲了。天天在眼皮子底下看见小两口如胶似漆地亲热,我却毫无所动,跟庙里的泥塑木雕一般。蛮妹回云南去生孩子了,我也没有感觉到身边少了什么,更没兴趣参与女同胞们猜测她生儿生女的议论。
楼景春给我的沉重打击和对过去的美好记忆时常不期然地交织浮现在眼前,令我痛苦得不能自拔,经常扪心自问:人心如此叵测,连自认为山盟海誓的感情都这样靠不住,那么人活在世上又有何意义呢?都说时间是治疗心灵创伤的万验灵药,但我认为自己极可能是个例外,或许一辈子都会生活在万念俱灰的阴影中了。
好在学校里只有我和蛮妹知道这件事情,我又特别嘱咐过她这一次要绝对保密,所以一般同事议论归议论,却并不知道我和楼景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一晃两三年过去,不觉间我已变成了二十好几的“老姑娘”。或许真是债多不愁吧,我对于谈朋友找对象的事儿越来越淡漠。因为不断有人碰软钉子,一些原本很关心我的“个人问题”的同事朋友也都慢慢地退避三舍,不再自讨没趣了。只有蛮妹还在皇帝不急太监急地暗自操着这份心,尽管常常是弄得人家下不了台,我也多有责怪,却仍然棒打不回头。
龚医生对我一直很关心,对于此事不可能没有耳闻,但却绝少在我面前提及此事。他是个独身主义者,而且对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独来独往无所牵挂的单身生活十分满意,什么时候都是一副潇洒自得的模样。
他有一手好厨艺,特别是红烧排骨、糖醋鱼块、宫保鸡丁,绝对是餐馆水平,他对此也颇为自得,加上拿着跟校长差不多的高工资,遇有节假日食堂不开伙,他就会提前通告,他有什么什么好吃的,凡愿意来“吃大户”的都欢迎!一般有家有室的人自然不会去,只有包括我在内的几个单身男女经常去享这份口福——不吃白不吃!每当我们在龚医生家热热闹闹地大快朵颐时,我都很有感触,觉得单身其实并不是想象的那样可怕,甚至还是一种挺不错的选择。
蛮妹虽已成家,但两口子分多聚少,也经常加入到这个行列中来。不过到底是过了门的媳妇,晓得做饭待客的烦琐累人,一般她总会提前去帮帮忙,不像我只是带着一张嘴去。当然老这样我也不好意思,有时也去给她当个帮手。偶尔遇上别人都有事,只有我一个人去时,龚医生就特别客气,杀鸡剖鱼怕我伤着手,烧炉子怕我熏着眼睛,可谓呵护备至。尽管我经常半玩笑半认真地提醒他:当我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呀?别忘了,我可是你从穷山旮旯里接出来的乡妹子啊!
后来他才对我说,我总会让他想起一个人。在我的追问下,他讲了自己当年在教会孤儿院的一段经历。
当年在重庆的那所名叫天婴堂的教会孤儿院里,有个教名为杜玛丽的女孩子,不但与他同年同月生,而且和他一样是抗战初期从外地流落到重庆的“难童”,因此特别要好。尽管孤儿院戒律森严,个人交往的机会非常少,他们还是能凭着一句问候、一个眼神,传达着彼此的心仪和牵挂。在孤儿院待了两三年后,医院里当勤杂工,她留在孤儿院里当听用。在他们满十七岁的那一年,玛丽不幸染上肺结核,医院的隔离病房。肺结核是当时人们谈虎色变的传染性疾病,他天天为玛丽祈祷,并不顾玛丽的告诫,每天都要去探望她好几次,并开始暗中学医,希望能帮上玛丽。不想玛丽的病情发展很快,不久便出现了大量咳血和呼吸衰竭症状。他最后一次去看她时,她已经说不出话。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要她一定挺住。她双目噙泪地看着他,吃力地点了点头。不想第二天他再去看她时,病房里就只剩下一张空床了。
杜玛丽去世后,他因触景生情,百事无心,后来医院,辗转医院,勤杂工、护理工、手术助理什么都做过,也一直在暗自学医,重庆解放时参*随部队进*川西,后来被保送进华西医科大学*医速成班进修,结业后直接分配来到西南公安学校。
这是我第一次听龚医生讲自己的故事,一时颇受触动,没想到一个看似处处春风得意的人,原来也曾有过这样的情感经历。在唏嘘感叹了一番后,我不无好奇地追问了一句:“那个玛丽一定很漂亮吧?”
龚医生嗫嚅了一会儿,赧然笑道:“什么叫漂亮,什么叫不漂亮?情人眼里出西施啊!”说罢便缄了口,没有再细说下去的意思。
轮到我不知该说何是好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
节选自《命缘》
-原文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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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余德庄,中国作协全委会名誉委员、重庆市作协荣誉副主席,迄今发表文学作品余万字,其中小说余万字,包括4部长篇、3部中篇集等,曾任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终评委。《命缘》是其在《中国作家》上发表的第8部中篇小说。
责任编辑/贾京京
视觉设计/李羿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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