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尘封的记忆,思绪慢慢回到半个世纪前那苍天之畔的黑土地上……
灯 初 上
公元年6月,我响应号召,离开校园,奔赴东北建设兵团,来到了广袤无垠的北大荒。
我所在的东北建设兵团的连队,有一间伙房,我们就分在这里,共有5个人,每天在烟熏火燎中度过,劈柴、烧火、担水、洗菜、切菜、和面……日复一日,大家乐此不疲。领导我们的司务长是一名上海知青,不过20岁出头。瘦瘦高高的他,有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不苟言笑,奇怪的是他的人缘却极好。我们伙房不仅每天做3顿饭,还要做早班饭与夜班饭,司务长除了外出办事,平时总是和我们一起忙里忙外。此外,他还兼办为家属买油买粮、修缮库房……一天到晚总有忙不完的事务,整个连队百十号人的后勤,一大摊子压在他身上,他却井井有条指挥若定。
↓年即将赴北大荒时
与同学合影,前排右为作者
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物质非常匮乏,我们这边远的山旮旯更是难得见到新鲜的蔬果食物,高强度的劳动与清汤寡水的饭菜成为一对难以克服的矛盾,而这些矛盾最终都集中到了司务长那里。在人人抱怨吃了一冬堆积如山的大白菜已经腻烦透了的时候,像变魔术一般,新鲜的大萝卜和土豆上了我们的饭桌;当很多人嫌伙食低下,跟伙房的人不断念叨着“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吃上肉”的时候,奇迹再次发生,一辆小车载着三头大肥猪出现了……他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一尊神,他是我们伙房一班人的守护神。
那时的我,还不足20岁,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加上我没心没肺、粗枝大叶的坏毛病,干起活来毛手毛脚,不是切菜割破了手,就是涮碗打碎了盘子,每当这时,司务长就一边关心地问我“痛不痛?去涂点药吧!”一边又挺严肃地批评我:“侬太粗心了,下次千万要小心,不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他语重心长,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每逢这时,我都乖乖的,像一只小兔子。
记得为了给战士们改善伙食,司务长绞尽了脑汁。他曾经因为买老乡的猪上过当,白白损失了我们本来就十分拮据的伙食费,为此他自责得一连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冥思苦想了一些时日后,他居然抱回了几头小猪仔儿。这是需要我们喂养的啊,我非常愿意帮他,就毫不犹豫地额外承担了喂养它们的任务。一有空便跑到林子里摘树叶,和着豆饼一起煮熟了喂小猪仔儿,自己却忙得连中午饭都顾不上吃。这几头猪长得也真快,不到半年全变成了又白又胖的大肥猪,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心里乐开了花。可没想到,司务长非但没有表扬我,反而向我指出不少问题,圈舍要再垫高点,猪圈要再扩大,里面别有积水,又说:“养猪也是一门学问,干活别总是手忙脚乱的,别着急,要细心。”听着他的指示,不知为什么,我不仅没生气,倒还偷着乐,暗自思忖:他对人的要求可真高啊。
我们这些刚离校门的孩子,还未脱去稚嫩的学生,晚上开会说起连队里一些气人的事,常常情绪激昂义愤填膺。特别是给养员,气头一上来便忍不住提议:“咱们伙房干脆贴一张大字报吧!”我听后立即响应:“好!”而司务长却连忙制止说:“别瞎胡闹!”过后他找到我,用关切的口吻跟我说:“别人说写大字报不奇怪,可你怎么也会同意呢?”又说:“凡事都要动动脑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就不要乱说。”从心里说出的话也最容易流进心里,我认真反省司务长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真正的大是大非我们未必搞得明白,却总还自以为是自命不凡,多亏了司务长才没捅出娄子。
灯初上,伙房内一片温暖。像这样的夜晚,不知我们共同度过了多少个。每一次散会后,我都余兴未尽,甚至有些恋恋不舍。我会在朦胧的夜色里,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开伙房,追踪着路旁婆娑的树影,愉快地走在通往宿舍的羊肠小路上。回想着他对我的那种既坦诚又得体,既亲近又中肯的批评,心里甜滋滋的。
人 朦 胧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流水般滑过,我逐渐沉湎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里。如果一时半会儿没看见司务长,又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会心神不宁,做事有点茫然无绪。而一旦看见了他,就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表面上我会装作没有看见他,自顾自地忙手里的活计,可是却十分踏实而充实。
那个年代,无论多忙多累,开会学习绝对雷打不动。我们忙完了一天的工作,总要围坐在炉子旁边读书、读报、谈心得体会或开讨论会。开始时,我很不习惯,特别不开心。可不知从哪一天起,竟然迫不及待地盼望着这个时刻了。那时的会可真多啊,讲用会、批判会、讨论会,通常都由司务长主持。他是一个很有头脑、有见解的人,从不讲空洞的大道理。学毛选、读新闻、谈时事、讲斗争,从理论到实际,他不仅说别人、也谈自己。每逢司务长侃侃而谈时,我就禁不住会偷偷瞄着他看,油黑的头发、明亮略带忧郁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唇、不时挥动一下的修长的手臂,他英俊、精明强干、正直坦率以及敏捷的思维,折服了我,竟让我不知不觉地走神了。
↓年底作者于北大荒
我越来越愿意跟他一起干活,多脏、多累、多苦的活儿,只要是与司务长一起干,我就劲头十足,什么也不怕,总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我们一块儿干活儿时,我最喜欢悄悄地留意观察他的举动和神情。平时他似乎总是紧锁双眉若有所思的样子,带着孤傲与冷峻的神情,从不与任何女生多言攀谈。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跟他在一起干活儿非常愉快。
后来,我居然发现,他其实也愿意叫我跟他一块干活儿。我们两个承包了伙房的一切重体力劳动,担水、劈柴、锯木头、扛麻袋……,我们默契的配合相互支撑,尽管从来不多说什么,但只要相互对一个眼神立刻心领神会。有那么一个阶段,我们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干、干、干,从早到晚地忙、忙、忙,非但不觉得苦累,而且忘却了所有的烦恼,什么悲观厌倦、消极懈怠统统抛在了脑后。
那时,我无法探知司务长的内心,只是感觉他每天都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尤其每次他从外地回来,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总忍不住地说:“我看哪儿也比不上我们连队,就咱们的连队最好。”然后又补充说:“咱们连队哪儿也比不上伙房,就咱们伙房最好!”他那质朴的语言、真挚的心地,紧紧维系着伙房这一班人,大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们那时的伙房还真有一股子热火朝天热气腾腾的劲儿呢!
不过,我们之间也有产生误会的时候,司务长对我的误解和猜疑让我很堵心。那是我们开始放探亲假的喜讯传来之际,刹那间,人人喜出望外奔走相告,互相庆贺、互相期盼这巨大的幸福时刻。按照相关规定,因为我来得较早,可以很快就轮到我回去了。可我听伙房的人说,司务长很想家,所以那天我碰到连长,就说了让司务长先回去的想法。我本是一片好心,没想到这个消息传到司务长的耳朵里,他竟对我产生了看法。我当然不甘示弱,那时的我年轻气盛,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犟脾气一上来得罪谁都不怕。我的据理力争、得理不让人,让司务长不得不甘拜下风,自此他再不敢小瞧我了。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争执过后,我们更深地了解了对方,相互建立了信任与尊重,我们之间平等了,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并把对方都更深地印刻在自己的心中。
那一年连里评选五好战士,我和司务长的名字都出现在了光荣榜上,我们沉浸在鲜花、掌声、荣誉和信任之中。
冷 风 吹
我所在的连队是珍宝岛自卫反击战打响之后成立的武装连,人手一支钢枪。正因为如此,连里对战士们的要求非常严格。一天连长找到我,非常严肃地说:“昨晚我在连里视察,发现两个人躲在草垛后边,你说这一男一女深更半夜的能有什么好事?!你们团支部应该抓一抓,要写篇批判稿登在黑板报上。”我那时是团支部宣传委员,我知道连长说的是一排战士小段,他超假3个月,是我们的纪律绝不允许的,所以回来后,不是大会批判就是小会检查,他想不通便找同班女生排遣心中的苦闷,一来二去他们就经常在一起了。连长认为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必须管!我当时并不明白小段为什么会超假,又为什么总去找女生。但是连长的话就是命令,第二天,我就以“同志你要走什么路”为大标题出了一期板报,并在稿子里写到:“我们革命青年自有胸怀天下之大志,为国捐躯之抱负,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追求的永远是为全人类解放,而不是个人的舒适安逸,迷恋个人的小家!”
做完这些,我长时间地陷入了沉思。连长批评小段的话,如同冬日的冷风,吹得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也如当头一棒让我不由得反躬自问,我和司务长该怎样相处下去?我内心对司务长充满好感,也时时念着他,喜欢和他一起共事,可我是个共青团员,决不能像那个小段,我要恪守着自己的方寸之地,绝不越雷池一步。我的泪流向了心里,我的心在矛盾中挣扎。自打来到这东北苍垠之地,从未认真想过自己的未来,前方的道路将如何走下去?我的脑中一片茫然,甚至抵触着,拒绝去想。当年的我们,对爱情这个字眼非常忌讳,感觉是那么低级庸俗,那么难以启齿,与我们崇高的理想格格不入。是啊!当举国上下都在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拼命战斗的时候,爱情又算得了什么?我们那纯洁无暇的内心岂能被污泥浊水玷污?
那个时代造就了我们满脑子的使命感、正义感,却不懂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伦情理;不懂得月上柳梢头,人约*昏后的缠绵悱恻。我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批判别人的不检点,理直气壮地证明自己毫无邪念,哪有人敢明目张胆地谈情说爱?哪有人敢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那简直就是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与腐化堕落如出一辙。
我就是这样,用自以为革命的幼稚思想,自欺欺人地开启着自己的人生之路,那时大环境的宣传也是带着这样的欺骗性,所以身在其中的我浑然不觉。我沉浸在自我制造的意境中,麻木着自己也宽慰着自己。人性中的感情之花就这样被残酷地吞噬着,只剩下一片灰烬。
悲剧也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痛 诀 别
那时,大学招收第一批工农兵学员,没想到我们连走的恰恰是司务长。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一下子把我惊呆了,我的心里交织着喜悦与痛苦。能离开这边远之地去大学深造,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愿望,司务长得到了这样的机会,我由衷地为他高兴,可是即将随之而来的是与他的长离久别,这又令我凄凄惶惶。我和司务长在同一个伙房里朝夕相处,在一个锅里搅马勺,说过的话不多,但都留在了我的心里,那是多么亲近又令人敬佩的人啊!百爪挠心的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前途感到了迷茫。
记得司务长确定要走的时候,我已离开伙房调到了畜牧排。原本我想象着,无论如何也得与他告个别,哪怕是只说一句送别的话。我给自己鼓劲,决定再见到他时,露出一个笑颜,说几句关切的话语,可到了真的撞上时,我却只觉得脸红心跳,嗫嗫嚅嚅怎么使劲也张不开嘴,只能低下头急急忙忙地避开了。我暗恨自己,平常在一块干活儿的随意快乐,今天怎么都没有了?甚至连说句话的勇气也没有了?!
他走的前一天,正逢我休息。我把自己关在宿舍,呆呆地坐在床上,两眼目不转睛地望向窗外,浑身却颤栗着心乱如麻。透过窗子,我看见司务长蹙着原本就忧郁的眉心,围着我们宿舍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明白,他知道我在宿舍休息,却不敢进来。而我,眼见他在屋外徘徊却不敢出去。一道门把我们隔成了两个世界。我知道,这两个世界都在翻江倒海般奔涌,我欲哭无泪。
我慢慢把目光转向窗外一条从连队延伸过来的小路,我们曾叫它“谈心路”。在连队开展“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中,我和班里战士结成互帮对子,不知多少次在这条路上走过,留下了多少长谈中的脚印。可今天,碰上了思想问题的是我,谁能来帮助我呀?恰在此时,一个战友回来喝水,她见我坐在床上发呆,便问道:“你今天怎么了,呆呆地坐那儿想什么呢?”她轻轻的一句话,让失态的我惊醒过来,我不禁不寒而栗,敏感到自己的反常举动是不是引起别人的猜疑了?一向要强的我,暗暗告诫自己:“千万不能儿女情长,关键时刻一定要挺住啊!”我要是在个人问题上开了头,别人会怎么议论我啊。
我那时把荣誉和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生怕风言风语议论到我的头上。就这样,为了避嫌,晚上开饭时我主动拿起盛饭的勺子,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没发生过。殊不知,我在做,人在看。我的这些伪装做作都被暗中观察着我的司务长看在眼里,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失望,他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