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晋中
作为一名军人,就要时刻准备在祖国和人民需要的时候,站在最前面,用自己的全部力量乃至生命,报效祖国献身使命。
在蓝天、在大海、在冲锋的路上…,还有抢险救灾的火海、激流、地震现场…,都有军人的身影,必然就会有军人的牺牲和受伤,他们或是冲锋的战士,或是驾驶飞机、舰艇、坦克、汽车…的驾驶员…,因为战斗任务和对象的不同,出现伤亡的情况也各不相同。
我是一名高射炮兵,上世纪七十年代,随部队执行援老抗美作战任务,在老挝上寮地区的一次对空作战中负伤了。
高射炮的作战对象是敌人的空中目标,所受到的攻击也是来自敌机发射的导弹、火箭和投下的炸弹。炮兵阵地人员装备密集,一旦受到攻击,就会突然出现大量的伤亡。由于不可能在一线前沿常备大量的医务人员,况且他们与阵地上的战斗人员受到攻击的可能性是一样的,客观上导致了高炮作战的救护力量保障不足,救护效果也非常有限,这便是高炮部队作战的一个特点。
(这是美军F-4歼击轰炸机投弹瞬间。)
我受伤的那次战斗,是一场非常惨烈的战斗,发生在年5月14号的这一天。那次战斗是美军对我防区取得5月5日大捷的一次报复性攻击,5.5战斗我们一举击落两架F-4鬼怪式歼击轰炸机。
那次战斗,敌机为了达成对我突袭,用尽了各种佯动和隐秘航线以及疲惫我部队的战术,但却是我们捕到目标最早,跟踪最平稳,仪器求取射击时间最充分,诸元精度最高的一次战斗。取得了击落敌机两架,击伤一架优异战果,但部队也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两个炮连遭到攻击,伤亡一百多人,其中牺牲24人。
英雄的部队自有英雄的气概,我们这个战斗集体的每个士兵在炸弹落下来的时候,是那样安之若素一心致志地履行着一个军人的战斗职责,各测手在高倍瞄准镜里面,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密集而来的导弹、炸弹,阵地上的每个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仪器测手“敌机投弹”的大声报告,但这丝毫没有引起大家的惊慌,除了我们战士的勇敢,更是大家急迫的求战情绪,为了打下敌机而忘我的全神贯注地操作着,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专注,为取得胜利竭尽每个人最大的努力,与其说是英勇,却更是我们的每一个战士用生命诠释“献身使命”这一的军人核心价值观的自觉和荣光。
那次战斗过去五十一年了,那些生龙活虎情同手足的战友,顷刻间戛然静静的躺在地上,再也呼唤不应的悲痛,和与这些悲痛陪伴几十年的感受,还有受伤后才能遇到的故事、心理的变化都有一个个的故事,逝去的悲伤总是不忍回望,把这些故事讲出来,让那年,那人,那些故事留在更多人的心里吧。
(这就是对我实施攻击的美军F-4歼击轰炸机)
那天,我们的阵地受到攻击之后,出现了一些高炮部队以往作战中未曾出现过的现象:没有使用重磅炸弹,没有发现大型弹坑;战后所有兵器掩体基本完好,但是掩体里面的人员却得不到保护,掩体防护失效,如指挥仪班的掩体整体完好,但里面的所有7名战斗人员中,就有4位牺牲3名重伤;阵地周边的一片树林里,出现了整整齐齐的一条宽带,上面的树叶一片也没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掩体旁枪架上面的几只并排的半自动步枪被齐刷刷地切断,还有的伤员浑身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米粒大小的伤口,伤口里面是一颗颗仁丹大小的塑料颗粒…。
敌机在这次攻击中使用了气浪弹和新型的子母弹,这种子母弹外壳在空中打开后,里面的子炸弹(有菠萝弹、钢珠弹、化学弹等子炸弹)按照杀伤力的半径均匀分布落向目标。炸弹上面有多种引信:计时引信按照炸弹落地时间引爆炸弹;电机炸弹自带的小型螺旋桨,在下落时利用重力与空气作用发电,感应地面气压的设定值引爆炸弹;触地引信是在炸弹触地后,使炸弹弹起一定的高度再次爆炸,这些引信的作用就是保证炸弹离地面两米左右爆炸,使得掩体防护失效,以达对地面人员最大的杀伤效果。
(这是内置不同子炸弹的子母弹。)
(这是一枚落入防区六连阵地的子母弹,所幸没有炸开,否则后果不可想象。)
(这是被击落敌机零件的标铭牌。)
攻击我阵地的航弹,出厂日期是年10月份,厂址在日本广岛,一个战败国,居然成为了美国的兵工厂,狗日的美国佬!狗日的小日本!
这些说法未见正式的报告和材料,只是从有关研究人员那里听来口口相传的,并无定论,应该大致如此吧
炸弹落下,原本马达轰鸣,人声鼎沸,洪亮的指挥口令和干脆利落的报告声相互回应、火炮发射的爆音震颤着大地的激烈战斗场面,一下子消失了,阵地之上一片寂静。
伤亡的战友散落在阵地各处,那些瞬间被击中要害,已经牺牲的战友一动不动的或躺或趴在地上、战位上,还有受伤的伤员在地上无助的挣扎着,我看到一个脖子上冒着血泡,身体痉挛成反弓状抽搐的战友,他在窒息紧缚下的苦挣扎是那么无助,我却迈不开步,也帮不了他,只有心如刀绞。
所有牺牲的烈士和受伤的伤员,他们的表情是漠然、痛苦,甚至是令人悚然的,牺牲和受伤后的身体姿势是那么的别扭和刺目,不是影视作品中表现的那样,牺牲的烈士和受伤后的伤员都是安详和无痛感的坚毅表情,他们的身体姿势还摆放的那么唯美
有一种绝望叫做无能为力,就是那时面临这一切的真实感受,阵地上此起彼伏的“为战友报仇!”、“打倒美帝国主义!”、“*****!”的口号也许就是自救的最大力量来源,更是发自内心的。
每个人受伤的情况都各有不同,在战后的交流中,大多数伤员对自己受伤的过程基本没有记忆,也不清楚身边战友的伤亡细节,有的说当时没有一点儿感觉,看到流血才知道的自己受伤了;有的说,突然的剧痛让自己眼前一黑,就失去控制了,这应该是伤及了神经或者要害,我和一位被击碎眼球的排长,就是这样的感受。
所有的伤员都没有听到炸弹爆炸的响声,这一点是共同的。
我却对当时的情况记得非常清楚,就像拷贝在心里的电影,时不时地就在脑海里面回放着。
我当时是连队的副指导员,因为我曾经当过指挥仪的测手和班长,对指挥仪班的操作和指挥比较熟悉,加之指挥仪是炮连兵器中的大脑和心脏,雷达和光学仪器确定的目标坐标参数和运动角速度等数据,要在这里计算出射击诸元,联动油机(发电机)带动全连的火炮实施全天候的对空射击
为保障在战斗操作中全员无差错,连队党支部对战时干部就位进行了分工,我负责对指挥仪班的协助指挥,观察、发现并纠正各个操作环节出现的差错。这样我就成了指挥仪班的一员,平时住在指挥仪班,战斗时就位在指挥仪前踏板上,在班长刘庆凡和四测手段剑英(北京工学院毕业的见习干部)战斗位置的中间。指挥仪前踏板一米多的间隔内,就是我们三个人的作战位置。
(这是我们连队装备的六型指挥仪)
(这是我们连装备的57毫米高射炮。)
(这是我们连装备的炮瞄雷达。)
(这是全连火炮在指挥仪联动时的状态。)
(指挥仪后踏板上面从左至右分别是二测手、一测手、三测手,前踏板上左边是班长右面是四测手。)
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眼见高射机枪喷出的火网、37炮吐出的火舌、57炮射出的条条火龙迎着敌机而去。快速冲过来的飞机犹如办公桌大小。我忽然看见,在一片曳光弹道的火海中敌机机身上闪烁了几个亮点,这是炮弹击中飞机的闪光,心中顿时泛起狂喜。
此刻,一声悠长而刺耳的啸叫声突然来临,这熟悉又真切的声音,就是电影中激烈的战斗场面里,弹药满天飞的那种声音,渲染着战斗的激烈。
突然我像被一股巨大的电流击中,左半身被一股子钝力硬生生的撕下来,觉得身体一下子四分五裂了,只留下钻心的麻疼把我的五脏六腑紧紧的攥在一起,我突然明白了这是敌人的炸弹爆炸了,忽的又有一股力量把我们在前踏板上的几个人猛推着向前冲去,背上觉得被什么噗噗的击打着(这是又一个炸弹的爆炸)……。
一只不知名的昆虫鸣叫声唤醒了我,耳边除了那只昆虫细细的叫声,四周一片寂静,当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手,手上一块小小的疤痕让我心里颤抖了一下,认出这是自己的手,原来被炸掉的手掉在了这里,下意识的就要拿起来好好看看,也算是最后的告别吧。
当我用右手抓起那只手的时候,居然连我的左胳膊也提起来了,原来胳膊还连着身体,啊!我的手还在啊!虽然那只手和整个左半身没有任何知觉,但是确确实实还连在身上,这一“失而复得”的惊喜,让我有了探寻自己伤在哪里心思。
目光稍移,一个像半个白瓜样的椭圆形映入眼帘!直觉就是我体上掉下来,不由得摸了摸身上,动了动两腿,觉得没有缺少什么,疑惑的看向周边,左边突兀出现一个少了上半部分的头颅,但一眼就看(认)出他是段剑英,这时才猛醒,那个白色物体就是段剑英的大脑啊!右边是班长刘庆凡,他的头压着我的右侧身体,左边太阳穴处有一个拳头那么大的血洞,原来我们三个人是紧紧的叠摞在一起的,这些突然的变化让我有些恍惚,觉得他们那么窝屈的倒在地上多么难受啊!
突然听到炮阵地方向不断传来了“为战友报仇!”……的呼喊、口号声。心里又是一紧,知道阵地也受到了攻击,一定也有了伤亡。
这时,指挥所又传出:“敌机返航!准备战斗!”的命令,但是指挥仪阵地却是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静静地躺在在地上。
心里一急站了起来,便不由自主地向炮阵地走去。拐出掩体就看到了副连长李心平,我们是来自同一个学校,同年级的同学,一起入伍来到同一个连队,我们同时当班长,同时提干,部队入寮后又同时调到五连任职,我们是情同手足的铁哥们。他的战斗岗位在指挥仪与阵地之间,任务是保障连指挥员的作战指挥在炮排落实到位。只见他坐在地上,皱着眉头双手按着下腹部,我们两个相互对视着点了点头,表示了一下自己还好的相互安慰。
(五连副连长李心平。)
(五连指挥仪班四测手段剑英)
(五连指挥仪班班长刘庆凡。)
阵地上已经忙碌地进行着自救互救了。炊事班和技术保障人员都进入了阵地,急切的拆封急救包的封装,抓起几个就跑向伤员。部队来到战场后也进行过战场救护的教育,但是对于严重的突发情况还是准备不足,措手不及的。
炮工小彭向我跑了过来,顺手撕开急救包就给我包扎起来,他把我头上的凝血用手乎撸下来,顺手就把像豆腐沫似的凝血抹在了我的衣服上,撩起我后背的衣服惊呼着:“呀!这里一个洞,啊!这里一个洞,这里还有洞……”,我并不觉得疼痛,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多洞呢?
担心着敌机返航,我急切的向阵地张望着,看看还有谁能够把大家召集起来。这时眼睛看到景物就像老照片的颜色,觉得地面来回的摇晃起来了,就像站在船上那样,好在身边有个竹桩可以依靠,我用胸膛抵住了它,才站稳了,看着眼前战友在流血,在挣扎,谁能赶快来救救他们啊!
我切肤的感到了无能为力的绝望是多么的煎熬。
团部技术处在前线做技术保障的技工李银喜,疾速的跑到我面前,背起我来就跑,边跑边说我们赶过来抢救你们,我们一定要替你们报仇……,他又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让我记得最清晰的是我趴在他羸瘦的身躯上,他的奔跑是那样的迅捷,他急促的喘息和逐渐蹒跚的步履让我感受到他为我争取时间,抓住我生命之手的内心焦灼。
我不知道后来他是怎么把我背到抢救地点的,听说他把我送到医生那里后,累的瘫倒在地,呛咳出口口鲜血。战场上的好兄弟,拉你一把你就回来了。生死之交战友情,宁愿自己流血,也要换回战友的血这就是战友情,这是战场给予我一生引以为傲的回馈。
(后排右二就是李银喜,这是他与防区兵器技术保障人员的战地合影。)
我在运送伤员的汽车上不停地回忆着战斗中的细节。那声刺耳的啸叫声让我不断的地遐想着,我爸爸是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兵,想起他曾经说过,只有炮弹落向你的时候,你才能听到尖厉的啸叫声,距离弹着点稍微远一点儿是听不这种声音的。老兵都懂这个,听到这种声音就知道怎么躲避,这就是“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机枪”缘由。
我就一直想着,我们炮兵怎么利用这个经验保护自己呢?人在兵器在,人炮(兵器)结合是我们高炮作战的基本形式,是不能离开兵器躲避的,迎着炸弹开炮是高炮对空作战必须要面对的常态,躲避炸弹就是放下武器临阵脱逃,这是与步兵野战的作战形式不同所决定的。
汽车缓缓地行驶在沿着河流刚刚开通的毛坯路上,道路坑坑洼洼,大多数地段仅仅能够通过一辆车。途中汽车被多次拦停,每次都有医生上来翻翻我的眼皮,再打一针,具体几次也记不起来了。途中还听到过好多爬上卡车的战友,使劲地呼唤过我。
有一辆对面的来车为了给抢救车让路,只能把车开向路边的陡坡,任由车辆滑向深谷的河流里。后来在住院的时候,听到一个工程兵的病友说,那辆车就是他们团的,他听说运送伤员的驾驶员,向着滑向谷底的那辆车敬礼的时候,也被感动哭了。
终于到了目的地,我们立刻被抬了下来,有人在我身上鼓捣了一会儿,好像给我盖了一条床单,然后这些人就离去,这里安静了下来。
我身边有人走来走去,还有呻吟和医生护士的相互呼唤交流的声音。许久也不见医生过来处理我,是他们顾不上还是忘了呢,我认为叫喊是羞辱,死不足惜失节事大,我就静静的躺在那里,时而感到自己慢慢的向上飘去,自己想沉下来,就是没有力气沉下来。
突然听到在这里临时帮忙的战友庄福清的叫唤:“快快来人!看!这个人是副指导员,还没有死呢”!这一声叫喊,让我无限感激涌上心来。
很快就有人用剪子把我的衣服全部剪掉了,我的军衣已经和血凝固在了一起,浸满衣服的血,是我们紧紧挨在一起的段剑英和刘庆凡三个人流出的鲜血,这些血在衣服上结成了痂,衣服就脱不下来了。
这时,听到一个训责口吻的提醒:你们一定记住,先救不吭气的,能够叫唤的情况肯定比不出声的强!我知道,自己能够活下去了,一下的放松让我睡过去了,放松就是幸运,这就是现在的我吧。
(医生、护士在竹子搭成的简易手术室里面紧张的为伤员做手术。)
再次醒来,已经躺在洁白的病床上了,我们已经从那个工程兵团卫生队的临时抢救点,转到61医院了,是怎么把我弄来的,却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
密林里的病房,白天的光线清亮柔和,晚上马灯发出暖黄色的灯光也是那么温亮柔晕,懒洋洋的躺在床上,值班和查房医生护士的柔和暖语,让你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舒坦和心安,是那种历尽磨难而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毫无顾忌躺在床上肆意大睡的甜美。
病房里都是一个阵地战友,互相询问着各自的伤情和其他战友的情况,我最急于想知道李心平在那个病房。
当我听说我们连的一名副连长牺牲了,我就认定是朱从举副连长(参战部队的军事干部都是双线配备,每个连队都有两个副连长),他是和我在同一辆大卡车上被送到后方的。他躺在车厢挡板放下后的长椅上面,我就在躺在他身下的大箱板上。随着汽车的颠簸,血滴透过他浸满鲜血的裤子,就在我的眼前一滴滴的落下,在车厢板上隆起了一个大大的“血饼”,担心着他渐渐逝去的生命,想找人帮助他一下,可是干渴凝固了我的喉咙。
让我确定李心平牺牲的是团司令部参谋,我们入伍前的同班同学马利民,他告诉我李心平由于失血过多,牺牲了。他在抢救点,看到李心平与我在一个房间里,李心平已经被整理得干干净净的,耳朵和鼻子里面都塞满了棉花。
我依然不相信他真的牺牲了。因为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依然那么坚毅从容,即使他受了伤,哪怕是再重的伤,我也相信无所不能的他完全能够自救,他是我们连队的战场救护的教员啊!只有一个解释,他的伤太重了,却默默地忍受着伤痛,他不会呼叫疼痛,更不会呼喊救命,他就安静的在那里,把更多抢救的机会让给战友。我非常了解他,他是宁可战死、绝不失节的铮铮铁骨硬汉。
伤员们刚刚被抢救过来的时候,浑身非常的轻松舒爽,感觉不到一点儿疼痛,好像明天就又可以回到前线打仗了。
可是第二天,基本上都是在疼痛中醒来的,浑身哪里都疼,哪里都不敢动,动一下就有撕裂筋骨那样钻心的疼,甚至于想到,如果这个时候敌人给我受刑,我能顶得住吗?这让我对那些宁死不屈的革命前辈,更有了发自内心的深深敬仰。
那些天,除了疼痛还有恶心,只要闻到烟味和肉味,就有强烈的排斥,这是吸入过多的爆炸烟雾,还是血腥强烈刺激的缘故,也不得而知。只是觉得稀饭和咸菜是最可口的美味佳肴。
痛并幸运着,就是大难不死后的洒脱吧。
那时我的左手没有一点点知觉,任凭我怎么指挥,那只手就像别人的,医生无论怎样去刺激它,左手依然无动于衷。有个医生还是护士问我,如果将来永远这样,你难过吗?看着她眼中的认真,我感到这只手可能治不好了,但是自己活着呢,这算什么。
她那忧虑的眼神,让我留下了记忆,为她对我的惋惜而心热。
伤员们都会为自己的幸存所兴奋,摘除脾脏的肖琪华,刚刚从手术室回到病房,就颤颤巍巍的佝偻着身体,像那个“小炉匠”似的踮着脚尖,在病房里踉踉跄跄的踱起步来,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唱着什么,说是手术后行走防止粘连,却更是一种劫后余生后的情绪释放。
伤员们的性格好像突然的豁达开朗了,原来认为,伤员集中的地方,应该是呻吟啜泣、沉闷伤感的地方,实际上,这里却是笑声和揶揄声此起彼伏的地方。
中央慰问团得知情况后,医院看望我们,慰问团蒋团长(开国少将)来到在我们这些小兵面前,我们却没有了以往的拘谨和局促,大家自如地应答着首长的问候和询问,对首长说着自己想说的话,以往木讷寡言的湖南小兵李霞林,在回答自己伤情的时候,指着自己的脑门,对着蒋团长说:“报告首长,我是轻伤,就是天灵盖被打碎哒。”,他的话音刚落,不知是哪个人就紧接了一句:“好枪法!(一句样板戏的台词)”,引起了大家的哄笑,忍俊不禁的蒋团长连忙摆手提醒大家:“注意伤口,注意伤口!”,还是老军人,知道笑会引起伤口的疼痛。
(这是慰问团蒋团长在医院慰问鼓励医务人员,他身后就是用竹子搭建的病房。)
(在手术室前的合影的医生护士,我还记得她们的名字呢,看出来了吧,医院工作条件是非常艰苦的。)
待伤员的伤情稳定后,一些伤情难以在当时医疗条件下康复的伤员,就分批转到了国内治疗。
因为当时前线抢救力量不足,加之运送伤员时间较长,许多伤员都是因为失血过多而牺牲的,幸存的伤员里面没有伤及动脉或四肢断离的伤员
所谓伤情恢复困难的,是指神经损伤、骨髓炎、脑震荡、五官整形,这一类的。
五官缺损,需要继续治疗和整容的这部分伤员,就转到了条件医院,我和其他的七八个伤员转到了中老边境的勐腊医院。
我们的主管医生叫吴忠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医生,个子高挑眉清目秀的苏州人,听说曾经是一个篮球运动员,人很严肃,但讲话却慢声细语的。
她负责我们这些伤员的治疗,她医术精湛,和蔼可亲,她为了我们的身体痊愈真的是做到了殚精竭虑,她天天仔细地观察我们伤情的恢复情况,适时的确定治疗方法。
她根据我身体恢复的耐受力,分几次为我取出体内的一些弹片(保留了肺部的一个小弹片),并耐心的告诉我她这样做原因,她说,我受伤至今血色素才5克多一点儿,说明当时失血过多,没有牺牲,没有发生器官衰竭真是侥幸,如果当时在没有止血和清创伤口就喝水,就有危险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又想起来我的父亲对我说过的,那些在战争年代的心得:他说,流血以后就会口渴,如果喝水血就止不住了。吴医生说,这是因为水稀释了血液,凝血的血小板也同时被稀释了。
一名叫缪玉生的伤员,就是由于失血过多,引起了肾衰竭,于14天后牺牲。虽然一直对他控制水的摄入,但身体肿胀得眼都睛睁不开了,临终前,由于口渴,一直喃喃的要求“想吃一口梨”。
那天受伤后,遇到水,我一定会喝一小口的,太渴了。
吴医生为了挽救我这只因神经损伤而不能动弹的左手,用尽了各种方法,采取了严苛的手段。
先是理疗,又加上针灸,再就是穴位注射,最后用上了电击。穴位注射就非常难受了,是用注射器把维生素B1的药水,注射在穴位里,维生素B1有很强的刺激性,即使打在屁股上也是非常疼的,又粗又长的针头扎在穴位上就非常的麻痛了,还要把维生素B1打进去,还是接二连三的打进好几个穴位,一次治疗就是一身汗,紧绷的浑身肌肉都累酸了。
几个月过去了,我的胳膊,我的手,依然是一天天的继续萎缩着。
吴医生告诉我,体神经是受意念指挥的,这也是神经的营养,如果没有意念的刺激,休眠的神经可能就“醒不过来”啦,这期间,我也谨记着吴医生要求我用意念指挥手的运动,可无论我多么用力的指挥手,它依然毫无反应。
那天,吴医生探查着我由于肌肉萎缩而瘦如干柴的胳膊、形同鸡爪似的手时对我说,现在要做两个决定,一个是用石膏把你的手固定出一个功能形状,将来尽可能有些功能(说白了就是,让没有功能像鸡爪的手,在石膏里面硬化的好看一点,);另一个是加大治疗的刺激量,再拼一下。
拼一下,就是在穴位注射的基础上加上电刺激。
这样的治疗如同酷刑,女护士往往会心生恻隐,要么电压不够,要么时间不够。为此,吴医生专门指派了一个男护士为我做治疗。
日复一日的煎熬,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放弃的时候,偶然觉得哪个手指动了,感觉是那么微弱,再体会一下,又找不到了。随着治疗的进行,这样感觉出现的次数多了,慢慢的可以感觉有点动了,又慢慢的看到动了。当吴医生真切的看到我的一个手指可以动了,比我还要激动,连连对我说,这说明你的神经醒过来啦!你如果不坚强,就不会有结果,谢谢你的坚强!
在吴医生的指导下,我拼命锻炼,我的手恢复的越来越好,胳膊和手上的肌肉也慢慢的长出来了。
吴医生是我一生都要对她心怀感激的人,如果没有遇上她,我的手可能难以恢复。因为那些治疗方法并没有现成的标准规范,完全是她摸索的治疗方法,也得益于那个年代走中西医结合的卫生路线,使中医针灸大行其道的医疗环境。总之,我是幸运的。
(这是吴医生与篮球队友在一起。)
伤愈归队后,伤员们相见后,各自治疗和恢复的情况,是他们的主要话题,其中有两例治与我深有同感。
炮班长杨贵恒的一只耳朵,被打穿了军大衣扣子那样大小的一个洞,医生就用石膏把他的胳膊固定起来,让小臂贴近耳朵,把连着小臂的肉缝在耳朵上,他举着手苦苦的熬了一个多月,小臂上的肉居然还和耳朵长在了一起,医生分几次把那个洞补上了,虽然色差明显,形状也不吻合,就像一块不整齐的饼干,贴在了耳朵上,但看起来不是那么惨不忍睹了。他说从此就不由自主的注意看每个人的耳朵了,觉得别人耳朵真漂亮;排长雷富宽的一只眼睛被弹片击碎,摘除后安了假眼,由于假眼不能转动,他那直勾勾眼神,常会引起别人的误会,他住院期间非常回避与女医生和护士的对视,生怕人家觉得他色眯眯的。从此,他也有了一个习惯,就是总不自觉的会盯着看别人的眼睛,看眼睛是怎么转动的。
他们的这些“毛病”,我也有感同身受的心酸,在我的手不能动的时候,我看到别人非常自然的用双手叠被子、粘信封、扣扣子,只要别人的手在动,我就会盯着看,就觉得那些律动是多么的和谐美妙,心里除了羡慕更有深深无奈的感叹。
自己失去的,才是世间最好的,这些在别人那里最自然而然的美好,自己却再也没有了。
(这就是耳朵受伤的杨贵恒。)
(这就是安装了假眼后的雷富宽。)
战友的突然离去,更会留下许多的遗憾,更有不能释然的误解会让你负疚一生。
连党支部考虑挥仪班长刘庆凡的提干,要求我负责对他的进一步培养。那天因为一件小事,我却使劲的把他批评了一通,他情绪低沉的连午饭都没有吃,是饿着肚子在战位上牺牲的,当我看到他牺牲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深深地悔恨就煎熬着我了,多么想当面对他说一句“对不起”,我了解他,只要我说了,他就会接受我批评他的善意,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了,这就成了我永远的自责。
我也常想,紧紧贴在我身边的两个弟兄,都是头部受伤而牺牲,莫非是他们的遮挡保护了我,心中就越发地想他们。只要一想起他们,就是他们牺牲时头部残缺不全的画面定格,让我的心是揪着的疼,不禁也对他们心生埋怨,他们在战场上也太大意了,太轻敌了,如果李心平跳进单兵掩体指挥,如果段剑英带上钢盔,……,可是,他们把轻敌当成了勇敢,然而,我也没有提醒,把敌机前几次对我阵地的攻击未果,当成了永远攻击不果,深深地自责又不能释怀了。
有一天,我梦中见到了刘庆凡,他是牺牲时的样子,脸上的血还在流着,从地上爬起来,活过来了,我叫了一声,他还啊,啊的应着,我高兴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沉重的内疚终于可以放下了,心里的释然刚刚泛起,突然就醒了。我宁愿相信逝者的托梦,可是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他了。
每当春节,我的心情就会压抑起来,家家户户团聚在欢乐喜庆的节日里,是春节最重要的意义。有谁想到,此时烈士们的爸爸妈妈,是多么的思念他们的孩子啊!节日却更像是他们的伤心日,他们向隅而泣的样子,成了我对春节的“定义”。
这些故事说出了,伤员们看得见的是身体的损伤,实际上更是心理(心情)健康和精神健全的缺失,这些是需要他们一生来承担的。
伤员最珍惜来自战场上的情义,为我包扎伤口的,背着着我送去抢救的,拦住车爬上车厢问候我的,冒着倾盆大雨,为我遮挡病床边竹墙漏雨的,为我叫来医生让我在弥留之际起死回生的,那些为我治疗的医生、护士……。他们当时的样子和姓名,一直清晰的留在我的心里,他们青春洋溢的笑脸永远与我相伴,心灵有他们可以依偎,我就一直活在飞扬的青春里,我的心永远不会老。
善待受过伤的军人,让他们得到更多的理解。善待烈属,让他们生活的更有尊严。子女的牵挂,才是父母的金山银山,他们的衣食可无忧、他们的病痛可有医、他们的困难可有帮、他们的无奈可有管。我们有的烈属或因为盘缠不足或出境困难,几十年不能为自己的孩子扫墓。我们连,牺牲了十七名战友,只有烈士李宝玉的母亲,在战友的帮助和资助下,实现了看看孩子安息的地方这个心愿,其他的烈士父母或已体衰或已作古,他们可曾安然瞑目。
李宝玉,年1月入伍,当月于新兵连在中老边境直接换装老挝人民军军服入寮参战牺牲,是一名从未佩戴过领章帽徽的人民解放军战士,只留下了在新兵连着新军装的照片。
(这是李宝玉的妈妈,趴在冷冷的土堆和石块上久久不去,是要化解几十年悲伤的积郁,还是要把儿子抱在怀里,好好地把儿子暖一暖,只有妈妈的心里知道。)
没有把为烈属祭奠亲人提供服务,作为各级政府的目标管理,就是优抚政策的盲区,也是“双拥模范城市”评比的硬伤,这是谁的心酸,谁的冷漠。当年安葬烈士,烈属完全听从国家的安排,他们不能去孩子的墓地祭奠,国家管不管,该不该管?简单的一纸规定:政府职能部门每年为烈属提供一次扫墓祭祀的服务。难在哪里?让《烈属证》失去尊严,就是让军队失去战斗力啊!
风也知道,雨也记得,是烈属的亲骨肉,用自己的身躯化作了祖国的长城,精忠报国不能忘,高天厚土永不忘!
让烈属真正感到儿女犹在,应该是全社会每个人的自觉,更是国家力量的体现。
善待烈属,振我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