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新闻特约评论员曹霞霍俊明相宜杨辉谷禾
出版“新荷文丛”,是浙江省作协“新荷计划”的一项培养举措,“新荷文丛”,迄今已成为浙江青年作家的品牌书系。浙江文学院每年面向全省新荷作家征集文稿,选出优秀作家作品结集出版,年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卢德坤《逛超市学》,星芽《槲寄生的分行书》,卢山《湖山的礼物》,吾空《来处何处》,古兰月《惊鸿翩翩》五部作品。
以文学作为礼物的馈赠,浙江“新荷文丛”评论专辑出炉。以下,是五位评论家对这“新荷文丛”这五部作品的评论——
浊世清莲
——评古兰月的《惊鸿翩翩》
李渔出生于明末,历经从明朝天启、崇祯到清朝顺治、康熙共五朝皇帝。在剧烈的朝代更迭和朝政动荡中,他的科举之路多舛,生活亦飘转如蓬。他两次参加乡试,一次落第,一次因兵荒马乱而折回。清人入关以后,他绝意于仕途,专心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活动,留下了《闲情偶寄》和戏曲作品《笠翁十种曲》《十二楼》等。《闲情偶寄》迄今依然流传甚广,为人们所喜爱。这是一部“泉石经纶”“冥心高寄”之作,共分为词曲、演习、声容、居室、器玩、饮馔、种植、颐养八部,以天赋之才行巧妙之思,可谓缠绵婉娈,言近旨远。
从地域上来说,浙江作家古兰月自然与金华兰溪人李渔有同乡之感,令她不由自主想要去接近他遥远而亲切的面容。入选浙江作协“新荷计划”后,她出版了《惊鸿翩翩》,将写作灵感更多地溯源于李渔的初名“仙侣”和字“谪凡”。这两个充满仙气的名号与纯朴的李渔之“渔”形成了一个落地闭环的结构,促使她去想象在那个天地玄黄、风云激荡的浊世乱世,这个天纵之才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如何见证了历史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如何在历史巨变的罅隙间完成了漫长的精神成长史。因此,《惊鸿翩翩》与其说是“李渔传”,毋宁说是“李渔前传”、“李仙侣传”。
小说运用的是“古典”的章回体形式,气质却是相当“现代”的。李仙侣不是只知寒窗苦读的士子,在小说开始时,他是以“在路上”的流浪和漂泊状态出现的。他因与父亲在读书还是经商这一问题上意见相左,便与大哥同行外出。大哥去凤阳采购药材,他受先生李桐之托到来到宋城,欲投身于先生旧友、当世大儒卫敬言先生门下。小说的开头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擦肩而过——李仙侣与小厮名九无意中夜宿黑店,与魏忠贤带领的锦衣卫一行不期而遇。魏见李清秀有礼,心生喜爱,不免有提携之意,因此赠一温润玉佩并留下了邀约。这样的开端让小说平添了几分紧张和戏剧性,悄然埋下了惊险与奇遇、招安与反抗、家变与国乱等诸多草蛇灰线。
虽如此说,《惊鸿翩翩》却并非属意于政治,而更在意人间情感的得失与人心人性的考量。小说将李仙侣放置于恩与仇、情与怨、侠与义、爱与死等强烈的情感张力结构之中,让他历经人世的大悲大喜和历史的大起大落,让他独特的品格随着情节的波澜而逐渐呈露出来。李仙侣的外表与其性格/品行恰成有趣的对称:他看似颟顸懵懂,却自有判断。他悄然留下了玉佩,但在魏忠贤意欲提拔他时,他却选择了抽身而去;他看似多情倜傥,却情深意真。他疼惜卫老先生的女儿秋霜,也不愿伤害已经订亲的徐珊,同时对美丽飘逸而怀抱爱国热血的青楼女子云兮与又心有所牵,他在每一段感情里都倾注了真挚诚恳的心力;他看似潇洒无心,实则知恩重义。他拜卫敬言为师,在卫老先生因魏忠贤案受到牵连时,他毫不犹豫地出手相救。他感激林松月在黑店救了自己和名九,因此在她因“失恋”而痛苦绝望时,他始终相伴左右,温言劝慰。他视小厮名九为兄弟,起居饮食同等相待,从不因主仆等级、贵贱有别而轻视之。更重要的是,他的才华虽如日中天熠熠闪耀,然而无论是在雅集盛会上还是科举考试中,他从不恃才傲物,反而低调谦逊,别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朴实。这一系列所作所为,将李仙侣的性格刻画得生动饱满而自带强大的修复力。
《惊鸿翩翩》在叙事时段上并不长,只有短短几个月。然而,就在这白驹过隙之间,李仙侣却经历了个人前程与家国命运的翻天覆地之变。从在黑店侥幸逃脱、到跟随林松月去往夕照山庄、到与新朋旧友把酒言欢、到受卫老先生赏识成为其弟子、再到在魏忠贤案中机智脱身,在如蜕如蝶的成长中,那个兰溪县夏李村的天真少年在残酷的现实中认清了自己的人生选择,领悟到了繁华落尽、渔樵耕读的真淳之美,最终完成了漫长的自我教育。在小说最后,当他听着云兮与将自己写的边疆词唱将出来,他感悟颇深。“玄甲浸染血万溅,蹄鸣踏响万里山”,国已如此,人何以堪?从此,他自动解除了“仙侣”和“谪凡”之累,改名为李渔,“不如干脆当了人生之渔夫,御浪从容潇洒而行。”这一改,就改出了一个中国历史上的戏剧理论始祖,一个东方的莎士比亚。
《惊鸿翩翩》以情为质地,以事为经纬,起承转合处有危机,跌宕延绵中有转折。我以为,古兰月如此兴浓地为尚未成名的李仙侣立传,并非为了撬动历史的板结处以昭示“真知”,也非以猎奇笔墨获取流量,而是因为,她在这位初涉人世的翩翩小公子身上,见到了清莲般的澄澈洁净。这种品性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稀有的、罕见的,而在浊世淤泥之中自在盛开更为难得。小说中不断出现的从庄子那里借用的“真人”一词,亦可视为清莲品性的别一种呈现。“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如此清淡逍遥,笃定自如,不独为李仙侣所有,更是中国传统文人士大夫阶层的真实写照。
在小说中,李仙侣度过了沉浮起落的精彩人生,确如惊鸿游龙,美妙高华,令人心生向往。说来也巧,在收到《惊鸿翩翩》之前,我正在读张大春的《大唐李白》,他用史实、想象、诗词、卦象、梦境、玄言、政论、典籍建构起了一个高蹈睥睨的世界,将历史人物的传记写作推到了一个新的制高点,这是一种施展想象重返历史现场的历史写作,它着力于“建构”而非新历史主义或后现代主义式的“解构”。古兰月既熏浸于《闲情偶寄》良久,对李渔的才华生平了如指掌又钦慕有加,或可期待她日后能像《大唐李白》那样,写出一部斑斓、高远、壮阔、徜恍迷离、纵横遨游于天地之间的“李渔传”。
“有豹子嗅过煮沸的樱花木”
——评星芽的诗集《槲寄生的分行书》
对于星芽的诗我并不陌生,几乎是在她于宁波大学读书期间我就读到了她的一些习作。记得有一次我和她同乘一辆火车从北京前往南京,她领一个诗歌奖,我则是那个奖的评委。我们只是在下车聚集的时候才碰到,也只说了几句话。印象深的倒是她穿了一身宽大的黑衣服。那时她在北京寄居游学,在一些高校旁听。
星芽在大学一年级即年开始诗歌写作,应该说她的诗歌起点是比较高的,甚至透露出较之同龄人“诗歌早熟”的迹象。如果循着一个人的写作档案,我们会将时间聚焦在年的2月21日——甚至更早,在宁波鄞州区的一座图书馆里,一个人开始了最初的诗歌阅读和写作。年和年,围绕着鄞州图书馆、郑坑店和黄山市图书馆形成了一个写作者的爆发期。温湿气流夹杂的南方小城和图书馆里,一个年轻人正在一次次接受语言的球形闪电,“图书馆内的世界混沌初开”(《两发子弹》)……
作为起点的写作,星芽的诗几乎都是在图书馆完成的,这投射出写作的初级阶段阅读经验不可或缺的影响,比如“就听见手臂里的树枝在生长/那一定是一些导火索/它们还会长出绿叶甚至开花”(《树》)让我想到的是当年狄兰·托马斯“通过绿色导火索催开花朵的力”。由此,青年、阅读、写作构成了典型意义上的青春期写作的精神面孔,“他们教我写下‘神秘主义’/直到我的笔端长出葡萄形态的黑洞/他们又谈到了鲁米谢阁兰/还有圣-琼·佩斯纳瓦伊/在静静的炉火旁/我的耳朵倾听着那些被烧毁的诗稿/手套上结出冰花雪子以通灵术/取出它们的五官心跳”(《踢球术》)。在很大程度上诗人更需要灵魂伴侣和命运伙伴。
作为起步阶段的一些诗也更近于碎片,还未构成“整体”“有效”意义上的“诗”,它们的更大效应在于对应了写作者的一些基本能力或才能。星芽的诗也基本上遵循了“日记”的格式,每一首诗都注明了写作地点和时间,这对旁人的阅读来说提供了诸多便利。
星芽和许多人一样,在写作的最初阶段都试图寻找诗歌的“深度”,由此我们在她的文本中会发现一些所谓的“大词”,比如《失踪的蜗牛》一诗中高密度出现的“制度”“人本”“理性”“智识”“人群”“废墟”“永恒”等等。这些“大词”实则构成了“说明”或“道理”的成分,而它们也显现出星芽诗歌写作的一些基本原则,即她的诗并未完全局限于成长期的个人经验,而是加入了大量的智性、心象、幻觉和超验的元素,于是也较为可贵地发现了那些不可见的或反日常的部分,“我看不见它的软骨以及壳下更隐秘的东西”(《失踪的蜗牛》)。
如果从经验和记忆层面来看,在星芽的诗中我们能够看到空间经验,即安徽村庄里的贫困——“想起自己也曾在安徽以南/一处能够眺望月全食的山岭头/玩积木推到积木/并在上面养一只黄鹂”(《积木》),目睹乡村几代人的日常生活以及命运——比如厨房中的祖母和母亲,这构成的近乎是潮湿阴冷的黑色精神刻度以及浓重的异乡感,“我没有勇气去点燃任何一支蜡烛/更没有勇气去点燃沉默的空气使肥皂的意志/在黑夜里发出致命的强光”(《夜间的肥皂》)。童年和记忆往往是从胃部和味觉开始的。《城市里的苦菜苗》《空心菜》这些诗作中所深度描摹的蔬菜让我们看到了日常乡村世界的褶皱和静水流深式的波澜,它们是日常的滋养也是日常的苦难,“在厨房里亲人们举着锅碗勺根向它们/并排鞠躬舌头里细小的味蕾软骨朝它们示意/当它们被成锅炒熟列队穿过堂前的时候/朴素的光辉就紧紧贴着/几个热气腾腾的餐盘//我已经吃厌了这类食物”(《空心菜》)。
值得注意的是,几乎从最初阶段开始星芽的诗歌就显现出“理性”“智识”对感性和性感的平衡或压制,因此她的诗歌几乎从一开始就不是“滥情易感”的,而是带有节制和知性的诗歌品质——这既是形式上的也是语言层面的。一个写作技巧和细节在星芽这里比较明显,她在一行诗的内部予以划分、停顿或延长的时候几乎从来不使用标点而是使用空格的形式。
也许是学习过绘画的缘故,星芽诗歌的视觉和质感是比较突出的,甚至可以称之为“物象诗”。值得注意的是星芽有很多诗歌深度注视于那些动物景观,比如蜗牛、牛、喜鹊、乌鸦、孔雀、刺猬、蜥蜴、青蛙、鹦鹉、黄鹂、红嘴鸥、长颈鹿……这些“物象诗”无疑是诗人予以深度凝视的结果,物象从日常情境中转化为精神现象,从而具备了象征功能和个体精神寓言的质素,“我出生的时间正好有刺猬经过/它们是潮湿的但没有引起别人的主意/接下来的几年它们将要借我年幼的躯体遮蔽锋端”(《刺猬的生日》)。
我的生辰日期
一九九五年
六月十日
幻想家的生活哲学
——读卢德坤小说集《逛超市学》
在阅读年新荷作家卢德坤小说集《逛超市学》的过程中,我不禁萌生出一种错觉:“这小说莫非难道其实,是我写的?”众多在生活中反复出没,随后转瞬即逝的细节,生存缝隙的精神挣扎与无力感,充满仪式感的行为习惯……被作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捕捉,粘粘在文字块上,重新排列组合,呈现出无法让人忽视的新面貌。看客看罢,会心一笑,唏嘘不已,也许还会发出类似我的感慨:“嗨(hài),C’estlavie(这就是生活)!”
此次新荷计划推荐成集的《逛超市学》收录六篇中短篇小说,相当有代表性地展现了当代青年生活常态与精神世界。其实,卢德坤的小说《暗香》在年就发表于《收获》,年至年仅创作了两篇小说,走过了他认为天真懵懂的“涂鸦”时代,年重启“小说之笔”,试图穿越“认识之墙”,认知更完整的世界。
小说集《逛超市学》分为两辑,其中一篇写于年,五篇写于年之后,涵盖了年出生的作者从青年而立,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敏感真情。文本内外的世界折射出作者的写作并不轻松随意,甚至可以说是以一种认真略带严肃的态度,来刻画当代城市青年外表随意又神经兮兮,实则孤独且小心翼翼的生活状态与精神内核。在这六篇小说里,作者在某种程度上扮演了一个“孤独的幻想家”,通过重构日常规律的方式,展开他关于生活的研究与学问。
《失眠症》书写了一个年过三十岁的报社工作者,在工作、情感上无所归依导致失眠,从而希望凭借外界因素、物质精神需求的介入,重建生活秩序的心理活动与实践尝试。幻想家的失眠过程是循序渐进的,首先工作上的失误导致“我”如同“狂人”在意“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一样,开始在意周遭的眼光,出现“幻听症”,随后产生自我怀疑,否定自己的价值,出现“疑病症”,决定辞职。辞职后的宅男,幻想着曾经与甲乙丙丁也许根本从未开始的恋情,在浮想联翩的激情中入睡,直至以幻想安眠的药效失灵。“我”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恋人”,现在也失去了睡眠。“我失去的是另一样东西,我的幻想力,我作为幻想家的资格。”
社交关系单一的幻想家开始把注意力转移到物质追求,在网站疯狂下单购买藏着旧时光的影碟和电影杂志,唯一与外界建立的人际关系是与快递员的简单对话。沉迷于物欲的“我”,在期待快递的满足与被快递打扰睡眠的痛苦中,决定开启倒时差行动,控制购买“零七八碎的东西”,买“真正值得买的东西”。强大的心理暗示与自我开导,使“我”在一场法国原版电影手册的拍卖中,如获“神谕”,突然醒来,赢得竞价。幻想家与失眠的战斗似乎取得初步成果,与自己的精神决斗却远远未到终点。
在小说《逛超市学》中,孤独个体与自我的搏斗在继续。独居的“我”浸染在母亲口中久未打扫的“人油味”、久置食物的“冰箱味”、偶尔飘散的“桂花香”和一次性换洗的“洗衣机声”里,即使母亲、弟弟、弟妹、侄子已不在家中居住,失去了人声笑语和电视的喧闹,这些来自人间的烟火气息饱满丰沛,依然可以包裹着“我”,使得生活没那么单调和孤独。房间里、杂物旁的穿梭旅行,难以满足“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天不安于室”。于是,“我”选择到超市走走。从半个月一次,到“隔一岔二”逛超市,发展到乘坐公交车,在记忆的地图里寻找城市角落的不同超市。货架上玲琅满目的物品,带来丰富的现实感,去超市的途中发现新鲜的世界,“超市”成为“我”环游世界旅行的目的地,“逛完城中所有超市”甚至写一本叫《逛超市学》的书,成为“我”渴望而还未完成的学问事业,在弟弟居住的滨江区超市里害怕又渴望偶遇家人的“相遇恐惧”是“我”亟需解决的问题……“还好,总算还有件事情可做。”“另有一天,他在公交车站,左等右等车不来,心想不去超市也罢,于是干脆掉头回家。”
无业青年赵心东摔门而去、离家出走,试图与恋人李丽决裂,如同乳臭未干离开母亲的孩子,渴望原地独立成熟,却只能在幻想中端坐在石头上成为一尊“雕塑”。(《毒牙》)“我”立于现在状态的视角,回望在乐清城中赵良仁老师家的寄宿生活,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