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婚姻是一种双方自愿缔结的共生关系,那么,离婚,算不算断臂求生?
——题记
这是井炽这个月第三次叫家长,原因无他,都是因为上课睡觉。
本以为这次跟往常一样,还是没人来,张主任气急败坏地拍打着桌面,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么喜欢睡觉,怎么不回去躺着睡!你爸妈是没给你买床吗!啊?都高三了,你还想不想考大学!你到底有没有联系到你父母!你……”
正吼着,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来人是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姑娘,看上去像学生,但没穿校服,张主任猜不出她的身份。
“你好,我找张主任。”门边的姑娘声音清冷,眉眼带着疏离而礼貌的笑。
张主任搓了搓拍红的手掌,对于她突然打断自己教训学生的行为十分不满,“我就是,有事吗?”
姑娘走了进来,先是看了一眼双手插着裤袋,吊儿郎当站着的井炽,又看回来说:“我是井炽的姐姐,听说他又惹祸了,所以我过来看看。”
“姐姐?”井炽挠头。
“姐姐?”张主任瞥了一眼与他同时惊讶的井炽,又推了推挤在眉心的眼镜框,“他不是独生子吗?”
“表姐……我叫程寇,”姑娘不顾身边人面上一闪而过的震惊,忙地弯腰抱歉,“实在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见她态度有礼谦逊,张主任也不好多为难,他端起桌上刻着‘冠军’的保温杯,嘬了一口热茶,慢悠悠地坐了下来,“不是我说,你们家长也太不上心了!都高三了还每个月请三次家长的,湘南中学开校以来,他是独一份儿!”
张主任越说越激动,茶叶沫喷得到处都是。
井炽往后躲了躲,一脸不悦,“张主任,您能不能把茶吞干净了再说话……”
“你还挺理直气壮!”张主任放杯而起,“你现在是做了什么好事,需要我梳妆打扮一番来恭喜你吗!”
“张主任张主任……”程寇见张主任又一副挽着袖子就能上战场的样子,忙地喊停,“张主任您别生气!我回去了一定跟小炽的父母讲,让他们好好教训他!”
张主任很给这个‘小家长’面子地收回了指着井炽的手,他微喘着,侧身从办公桌面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试卷,拍在桌面上,“这是他上个月月考的语文试卷,你拿回去给他父母好好看看,就这成绩不好好复习就算了,还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玩儿机车,这能考上大学?我信了他的邪!”
“我也没说我要考大学啊……”井炽歪着头,十分不屑。
“你不考大学你干什么去!打流啊!”张主任从未见过这么嚣张的学生,他气得满面通红,心口钝痛。
程寇沉下脸,一副煞有介事地斥道:“你出去!我跟张主任单独聊聊你的情况!”
井炽巴不得赶紧走,她话一出,见张主任也不反驳,于是很识趣地转身离开,甚至贴心地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程寇才一脸铁青地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井炽倚在栏杆上,笑得灿烂,优哉游哉地迎了上去,“嘿,你说你是谁?”
程寇瞥了他一眼,叹气,“你表姐。”
“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个表姐叫程寇啊?”
程寇停下正在下楼梯的脚步,转而看他,“要不我现在去跟张主任说,我骗了他?我不是你家长?”
井炽嘿嘿一笑,胳膊肘推了推她,“我就这么一说,小姐姐别生气。”
“不过,我确实没见过你,”井炽想了想,“你是……我爸新招的助理?”
程寇顺着楼梯下了楼,她看着被毒辣烈日照射的地面,掏出包里的折叠伞,漫不经心道,“嗯……算是吧。”
“难怪,”井炽对自己推测的答案很是满意,“我爸自己怎么不来?”
不等程寇回答,他又自顾自地道:“算了,猜都猜到了,他最近忙着跟我妈离婚,分割财产呢。哪儿有心思管我。”
话还未完,程寇收回刚踏出明暗线的脚,顿了顿,“吃中饭了吗?”
三个月前,程寇站在一处高档酒店的套房门前,堵住了当时正为离婚案忙得焦头烂额的井氏投资公司老总的门。
这桩案子本是同门师兄嘉仁律所丁玉华接手的,但不知为何,本应作为这起案件律师助理的她,竟胆大到去当事人面前,索要案件主理权。
这是行业内最忌讳的事。
显然,刚拿到律师执照的程寇,还没冒尖儿,就面临被行业除名的风险。
奇怪的是,那晚之后,井源竟然也答应了。将价值几千万的离婚案,全权委托给了她。
可三个月了,案子毫无进展,来来回回都是家长里短的那些琐事。
现在离离婚诉讼开庭只剩三天,她又只身一人,找到了当事人的儿子,井炽。
因还未下课,食堂内只有大妈们站在窗口前严正以待,
程寇选了一个菜色比较符合自己口味的窗口站住,井炽满脸不悦,“不是说你请我吃吗?”
“嗯,”程寇拿着餐盘递给大妈,指了指了虾仁蒸蛋和红烧肉,“这不是怪你们学校不收现金么?”
大妈两三下就打好了菜,重新将餐盘递了回来,程寇不动,看着井炽拿出餐卡,在读卡器上‘滴’完,才心满意足地往靠窗的餐椅上走了过去。
井炽打好菜,又端了两碗紫菜汤坐过来的时候,下课铃声将好响起。
不待两分钟,如罐头似的人群从食堂门口涌了过来。
程寇喝了口不见蛋的紫菜蛋汤,看似不经意问:“你知道你爸妈要离婚了?”
井炽大剌剌地扒了一口饭,吞下,“嗯,我妈那个性格,换我我也受不了。”
“怎么?”程寇抬眼看他。
“她一会儿焦躁一会儿抑郁的,搞人心态。”
“她总是跟你爸爸闹?”
“就这两年吧……好像还闹过自杀。”井炽想了想,又摇头,“算了,我才不管他们,爱离不离。”
他虽这么说,但程寇从他的眼里分明看出些许难过。
程寇夹了一坨红烧肉放到他碗里,“那他们要是离了,你选择跟谁?”
井炽听到这话,像是知道了什么大新闻一样,惊道:“我都快十八了!还得要监护人啊!”
程寇点了点头,“嗯,因为你现在还在上学,所以离婚抚养权的问题仍然存在。”
井炽啧了一声,好似不想思考。他端起汤碗,一饮而尽,“我爸。”
“为什么?”程寇眼里透出些不解,“父亲应该会比母亲更严厉一些吧?”
“我要是跟我爸,他才不会管我。我妈那性格,要是跟了她,我就不用想了,得天天哄着顺着她,一天不听话就得听她一哭二闹三上吊,太烦了。”
程寇若有所思地点头,“快吃吧,人越来越多了。”
吃完饭,为表午饭的谢意,程寇从校外买了两杯奶茶送到学校。
“喏。”程寇将冰凉奶茶递给他。
井炽看了一眼,别扭地接过:“小女孩才爱喝这玩意儿。”
“那你别喝。”
话音未落,井炽将吸管插进奶盖,猛吸了一口。
程寇在他身边坐下,“你爸最近住院了,你知道吗?”
井炽一愣,又立马恢复自然,“不知道。”
“公司最近经营不善,你妈又要跟他闹离婚,他高血压犯了。”
井炽默,啜了一口奶茶,“我能怎么办,他们又不听我的。”
“你那张语文试卷,我从老师那里拿了。”
“啊?”
“上面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我看了,写的很好,我可以拿过去,给你爸爸看看吗?至少让他知道,还有你这个儿子想着他。”程寇说着,视线有些紧张地停留在井炽的面容上。
井炽的脸色微红,“这成绩……他看了,可能会更气吧。”
程寇还想劝说,又见井炽大手一挥,“随便吧,成绩差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程寇暗暗呼出一口长气,不自觉地唇角勾起。
又与他坐了一会儿,奶茶喝完,井炽将程寇送到学校门口。
下午一两点,正是烈日最毒的时候。
程寇站在伞下,仰头与他告别。
今天虽是第一次见,井炽却莫名觉得跟她很合得来,他笑意堆满脸,漫不经心地,“把你电话给我呗?”
“怎么?”
“难保下次我又得请家长,我就直接打给你了,反正我爸也是让你来。”
程寇微顿,沉默了几秒,而后报出一长串号码。
井炽满足地点头,“行,我记住了。”他躬下身,脸与她齐平,一字一句道,“下次见,程,寇。”
“叫姐姐。”
程寇说着,井炽却已转过了身,故作潇洒地摆了摆手,往学校里面走去。
他走了几步,又三步上篮地跳了起来,程寇没忍住笑出声。下一秒,她面容一滞,刚刚的笑意瞬间沉下。
明明是艳阳高照,她手心却覆上了一层薄汗。
她拿出手机,拨通电话,脸上带着些激动泛起的潮红:“井先生,我需要文君女士患有双向情感障碍的诊断书。”
电话那头沉思片刻,“这个……有用吗?”
“有用。”
“……知道了,医院。”
“还有……我拿到了,你儿子将选择你的意愿的证明。”程寇说着,双臂不由得夹紧,生怕包里内层的那张试卷,不翼而飞。
三日后——
民事审判第一庭内,程寇坐在代理人席上,面上还泛着刚刚大杀四方的红晕。她笔直地坐着,听法官念出判词。
“被告文某生性多疑、爱面子喜欢计较,且因双向情感障碍多次对原告井某的正常工作生活做出激烈扰乱行为,致使夫妻产生隔阂。现经审理,同意离婚,离婚判决判决如下……”
‘同意离婚’四字刚出,坐在一旁的男人就递来一张A4纸,程寇低头接起,锋利的纸角刮破她细嫩的指尖,一颗红色血珠冒出,衬得纸上的‘谢谢’两字,格外苍白。
手机屏幕上,还有一条三小时前的未读短信。
不知名号码:程寇,猜猜我是谁?
“抚养权受井某本人意愿,现判予父亲井源抚养……”
庭外闷热无比,程寇再次将手机屏幕摁灭,莫名打了个寒颤。
许是庭内冷气太冷了,她想。
这是程寇来到寿宁的第三天。
假期就要结束了。
她坐靠在墓碑边,眺望着青山之下薄薄的雨雾,喃喃自语:“转眼你都走了七年了,你想我吗。”
微风将山中的竹叶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回话。
她笑了笑,掏出包里最后一根烟,点燃。火苗将烟丝瞬间燃烧成烟,她呼出一口,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抽完这根,我就回去了。”
墓园之内,无人应答。
八分钟后,她将烟头踩灭,起了身。
“我回去啦。”她看向墓碑上笑得慈祥的照片,目光泛上些许湿润,“记得祝我生日快乐哦,外婆。”
话落,皮靴在石板路上清脆而响,她双手插入风衣的口袋,似乎走得不留一点眷念。
墓园大门,露天停车场处,寥寥摆放的几辆车中,有一部亮起了示廓灯。‘滴’的一声,程寇拉开车门进入,柔软的皮椅与刚刚墓碑边的石板地形成鲜明对比,她像是躺入了爱人的怀抱,舒服地长呼了一口气。
正想发动车子时,电话铃声响起,屏幕显示叶辰,她拿起手机,接通。
“嗯?”
“回来了吧?”电话那头的男声响起,声线如被泉水洗涤了一般透亮。
搭在方向盘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程寇浅笑了笑,“嗯,准备出发了。”
“注意安全啊,听说那边降温了,你带了外套没?”
着一身黑色的男人从车前走过,程寇盯着,后脑勺莫名发麻,“穿着外套呢。”
“替我跟外婆道歉了吗?下次我单独找机会去看她,这几天实在是走不开。”
那男人走向一旁的越野车,开车门时,像是察觉到了程寇的视线,顿了顿,身子往这边稍转了几度。程寇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无意识握紧,可视线仍未转开。
“喂?”电话那头见程寇没了声响,略感焦急,“程寇?怎么了?”
程寇回过神,“没事。回去说吧,我准备开车了。”
“好,注意安全。”
电话挂断,那男人也开着越野车扬长而去。
“……”程寇无意识地念着那部车的车牌尾号,可就是回想不起,这莫名的心慌到底是来自于哪里。
发动机响,她踩下油门,往山下开去。
约莫四个多小时之后,程寇终于回到了西沙。
自七年前被嘉仁律所开除之后,程寇辗转了一年,也未能找到接受她的律所。无路可走之下,她接受了校友喻帆的合作邀请,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名为尚和。
香江流域将西沙分为东西两端,被称为河西的那一边,是以四大名校并立的大学城为主、各种高档小区为辅的文人之地;而被称为河东的这一边,则是囊括各大5A写字楼、超A商城的网红商圈,程寇主理的尚和律所就在这里。
人文、科技,在游轮的汽笛声中,汇聚于江面之上,每每夜幕降临,连接东西两端的四桥三隧道便拥堵至极,纷纷糅杂成一首喧闹典雅的混响夜曲。
刚入夜,高架桥上就堵城一片红色灯海。程寇打开车窗,任由江面吹来席席晚风。发丝于微风中狂舞,她将头发往后抹去,露出一双只属于都市的锐利双眸。
手机铃声响起,她垂眼看去,车载显示屏上显示:喻帆。
“寇姐!”不等程寇出声,电话那头就传来一阵叫喊。
程寇不耐地皱了皱眉,声音清冷,“说。”
“张唯茜去警局了!说是要举报我们律所收钱不做事,你快去劝劝她啊!”说着,喻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回来了吧?”
“嗯。”
“那就好那就好,”得到肯定回答,喻帆说话的语气瞬间放松了下来,“哎呀,你是不知道,这几天她连着过来都不见你的人,觉得我们律所坑她,刚刚她接了几个电话,火气越来越大,说着就要去警局,我愣是没劝住。”
“你人呢?”程寇一眼看破问题的关键。
喻帆支支吾吾,“我……我应酬呢,等下会来一个大老板……”
“怎么?律所开不下去了?非得你去喝酒拉业务?”
“我……现在这一身酒味,实在不好去警局沟通,而且我还要等那个老板过来,你……”
喻帆还在解释,车流往前动了动,刚刚冒起来的无名怒火,也悄无声息地散去了些。程寇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手摁住跳动的眉心,“好了,知道了。”
不等那边奉承的话响起,程寇便擅自挂断了电话。
刹那,前方像是便秘忽然被疏通了一般顺畅,程寇看了看路况,踩下油门,于车流中穿插,不见尾灯。
南湖派出所位于河东市中心老街与新街的连接处,这里不管是不是工作日,永远都人流如织。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彰显出它作为新媒体城市的繁荣。
程寇到达时,派出所前坪的停车位早已没了空席。她仰着脖子转来转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车停去公司再走回来时,喻帆的电话又打了过来。
“寇姐,你到了吗?”
程寇压下去的不耐烦又翻了上来,可说话时,声线依旧平淡,“到了。”
“好好好,你先去处理,实在不行,我再过来。”
“嗯。”
电话挂断,程寇余光瞥见一旁的墙角与路边的缝隙还有些位置,只是她若停在那里,靠墙的那部黑色越野就无法开出来了。
“……”她看着车牌,略思索着,不过几秒,方向盘还是往那边转了过去。
“我是谁!我是你妈!”
还未走进派出所,就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喊叫,女声尖细且狂怒,程寇的脚步在阶梯上一顿,便知今日这活儿得费些心思了。
“你好,我找张唯茜。”程寇站在门口,对一直盯着人群推搡的实习民警说道。
实习民警脸上还存着褪不去的青涩,听到说话,忙地转过来,翻出了登记本。他正翻着,那边推搡的人群忽然往旁散去,而那中心处,已是倒下了一个身影。
“诶,就是那个……”民警翻完记录,恍然大悟地抬头,却见刚刚还在问话的女人已经提步往他手指的方向去了。
“张女士?”程寇拨开人群,对倒在地上的女人疑惑开口。
怎么来投诉律所,还跟人闹上了?
程寇有些拿不准现在是什么情况,她笔直站着,见张唯茜坐在地上已经哭闹起来,脑仁儿立马突突地跳得痛。
“我一天不跟你爸离婚,你就得叫我一声妈!”张唯茜指着面前一个瘦不拉几的黄毛青年痛声哭喊,“你出了车祸,只有我不计前嫌来捞你,你就这么对我的!黄思超,你没良心!”
黄思超看着地上这个只比自己大五岁的‘妈’,气不打一处出来。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恼羞成怒:“又不是我让你来的!你一个骗婚狗,离了三次婚,现在祸害我爸不成,还蹭上妈的名号抖起来了?我上辈子挖了你祖坟啊要你来当我妈!”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要脸!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话落,张唯茜的哭闹声戛然而止,她顶着哭花的妆愣在原地。
本闹哄哄的大厅突然静得连根针掉落都听得见,着实诡异。程寇眉头皱着,刚想出声打破僵局,警告这个出口伤人的小青年,没想到张唯茜突然像疯了一样,从地上蹭地站了起来,朝着黄思超就抓了过去。
“我结了多少次婚关你什么事儿!我命不好遇到的都是渣男也要怪我吗!”张唯茜声嘶力竭哭吼着,嘴巴不停,手也像九阴白骨爪似的一顿乱抓,“你们家那个半死不活的直播公司,是签了我才没破产清算,怎么?现在钱到手了,就反过来说我图你爸钱了?你放屁!黄思超我告诉你,没我日夜直播打出供应链,你现在指不定跟你那个嘴软心硬的爹在哪里乞讨呢!”
“你说什么!”黄思超见她撒泼,自己脑红了一张脸气得直颤抖,恨不得冲破兄弟们的阻拦,扑上去跟这个疯婆子一决高下。
“我说你和你爹都是没良心过河拆桥的货!”
场面再次失控,一旁的民警躲避不及,脖子上被张唯茜花了上千做的美甲挠出一条血印,劝解拉扯在一瞬全部化为了一腔怒火。
“住手!都给我住手!”民警用力一推,将推搡的人群终于分开。
只是张唯茜的情绪却依旧激动。
她哭得伤心,嘴里囫囵着,不知道在说什么,黄思超觉得她反正没什么好话,指着她又迈进一步警告:“你给老子闭嘴!”
“该闭嘴的是你。”程寇一手扶住哭弯了腰的张唯茜,一手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角,呼出一口气,“依照《刑法》第二百四十六条,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是为诽谤罪,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你在公共场合侮辱我的委托人,我有权对你提起诉讼。”
音落,人群噤了声。
角落的嗤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黄思超眼神犹疑,往阴影中的等候区一角瞟了一眼,明显怯了,但被围观恐会失去面子的害怕又让他鼓起了勇气,故作镇定道:“你,你别想吓唬我。”
“不信你就大可试试,看我是不是吓唬你。”
程寇表情严肃而冷漠,黄思超死瞪着她,不再出声。
“你是律师是吧?”民警见闹剧平息,这才回过神与程寇对话,“你来得正好,这边事故已经处理完毕了,你把人领回去吧。”民警恨不得这两拨人立马消失,说话间,还对着张唯茜摆了摆手。
“谁说处理完了!我不管了!你把他抓进去吧!”张唯茜终于止住了哭泣,她擤了一把鼻涕,一副寒了心死活不管的姿态。
“我驾照也吊销了,罚款也交了,凭什么抓我啊!”
黄思超似是依旧不服,一旁的民警青筋暴起,“你还有理了!你以为酒驾不是犯罪吗!你看看你,从进来,到现在,有半点认错的态度吗!”
民警一通吼,吓愣了一群人,簇拥在黄思超周围的兄弟们也开始拉扯他的臂膀,让他消停一些。
“好了,既然车主都不追究责任了,你回去好好反省!”民警不想再与这伙人纠缠,下了逐客令,觉得不够慎重,又补了几句,“虽然没撞到人也没损害公共设施,但你开的是别人的车,车主就算是你朋友,但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你别不当一回事!”
“知道了。”说到车主,黄思超刚刚的嚣张气焰立马灭了,他往等候椅处看去,支支吾吾喊道,“……炽哥。”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身着一身黑色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从光影里走出,在人群外围处站停,“完了?”
“嗯,解决完了。”黄思超恹恹道,“那个维修费,等保险公司评定了之后,我再转给你。”
“好说。”
趁着说话,程寇扶着哭脱力的张唯茜已在另一边的等候椅上坐了下来。她注意到他们的动静,可无端的第六感,让她忍着没有看过去。
那道视线,分明炙热。
张唯茜抽泣着,程寇接过民警递来的水,又塞到了张唯茜手中。
“凭什么说我骗……婚啊,我自……己的人生,离开谁我自……己还不能说了算吗?”张唯茜委屈至极,说话声抽抽搭搭,没一句完整的,“第一个软饭……男,天天躺……家里屁事不干,脾气却大得很,他喝醉了就打人,我想寻找下一段我错了吗?我被……猪油蒙了心又……又找了个所谓的精英男,可他不举,自卑又敏感,我一出……去工作就说我在外面放荡不……要脸,我受不了离开他又有什么错!”
这些话来来回回程寇已经听了不下十遍,她忍着耐心,在张唯茜身边坐下,耳朵听着,视线却再忍不住地瞟向已经快走出门口的黄思超等人,黄思超满脸鄙夷地看过来,程寇睨去,散发的警告不言而喻。
见状,站在旁边的兄弟立马拉了拉气势已输的黄思超,“算了算了,走吧。”
黄思超一伙人心怀怨愤地离开,独留下刚刚那个黑色身影。
“好,算我……时来运转,终于碰到我上个前夫……他带我入行,赚了点……钱,我谢谢他,可他……虽然有……能力,但儿子是个废物,对我……动手动脚。我提出离婚又怎么是我的错了!”
张唯茜还在抱怨着,程寇的视线穿过空荡的大堂朝门口那人看去,刹那,像是拨开了历史长河,与尘封的过去见面。
或许见过。
肯定见过的。
程寇正想着,却见那人移动了视线,嘴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转身离去。
“对,我是自私,”张唯茜的委屈说得差不多了,语调也平静下来,她深呼了几口气,说话不再断断续续,“婚姻束缚了我,拉我进泥潭,我凭什么因为一张结婚证就断送我自己的一辈子。我就是要为自己活哪里有错了!”
“我又不是小三破坏了他们的婚姻,当初是黄文公司快倒了,死皮赖脸地追求我。我自己傻逼,付了上家公司的违约金跟了他,他现在天天背着我又跟他前妻联系想复婚,我要甩了他及时止损凭什么就要被人又扣上骗婚的帽子?”
从寿宁回来程寇已是疲惫至极,眼下见她越说越多,程寇渐渐失了哄人的耐心。
“好了张女士,关于你的离婚案,我们明天在公司细说。除开律所的任何场合,你抱怨也好,委屈也罢,提起来都是对你不利的。”程寇越说越来火,“还有,你前几天在直播时骂了黄文和他前妻,引起舆论,到时候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你的离婚判决,结果请你自负。”
“他做得出,我就说不得吗!我……”张唯茜说着,又要哭起来,可还没说完,程寇却起了身。
“张女士,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休息了。”
像是劝解,更像是命令。
可张唯茜却意外地不闹了。
不多时,二人从派出所走出,眼下正是晚上八点,南湖街最热闹的时候。
程寇看着街口摩肩接踵的人群,胃蓦地抽痛了痛。她这才想起,除开早上在酒店喝的那杯咖啡,一整天,她再无任何进食。
“我约了人喝酒,你去不去。”顶着核桃般大小的红眼,张唯茜扯下哭落的假睫毛,邀请道。
“谢谢,不用了。”
“行。”张唯茜敷衍地点头,转身就要走。
程寇再次喊住了她,“张女士,我最后说一次,这几天,不要在直播或者任何场合说这件事。”
“知道了。”话落,像是刚刚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张唯茜毫不客气地甩着栗色大波浪钻进了人群中。
程寇忍着胃部痉挛,往停车方向走去。刚按响解锁,她忽然抽力,倒在了车门边上。
“需要帮忙吗?”
低沉的嗓音自头顶响起,程寇憋住一口气,调整呼吸,缓缓朝出声方向看去。
他双手环抱,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询问帮忙的语气,分明不是关切,而是不屑。
“那麻烦你把车挪一下,你的车堵住我的车了。”说着,他还扬了扬下巴,示意墙边黑色越野的方向。
井炽眉眼含笑,可程寇却没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一丝客气。她愣了愣,任由鬓角的冷汗滴落,应了声,“嗯。”
程寇拉开车门上车,安全带却拉了几次都没拉下来。她的双手轻微颤动,手腕也有些使不上力。
低血糖了。程寇判断。
这样没办法开车,程寇将头往靠背上靠去,忍着渐渐涌上来的恶心和耳鸣,拿出手机准备打给叶辰。
-咚咚咚-
车窗被敲响,程寇没听到。她沉在晕眩当中,耳膜像是被海水包裹一般,所有声音都虚无无力。
-咚咚咚-
车窗再次被敲响,里面仍是没有回应。井炽有些不耐烦了,直接拉开了车门,下一秒,坐在驾驶位上的那人,直接就朝他大腿上倒了过来。
“喂!”井炽扶住她,轻拍了拍她的肩,只能听到微弱的轻哼声。
井炽回看了一眼身后的人头攒动,进退两难。正当这时,她手里的手机响了。
井炽将她在座椅上扶稳,弯腰将手机拿起,看见显示‘叶辰’。
刚接通,电话那头就传来声音:“大寿星,我到店门口了,你还要多久?”
“喂。”井炽回话,可电话那头却不再有回应,他再次出声,“喂?”
“呃……你是……”叶辰犹豫了片刻,问。
“路人。她的车挡了我的车,现在她晕在车里。”
“晕了?”
“嗯。”
“她人怎么样?”
“……晕了。”井炽觉得这个叫叶辰的男人好像脑子不太聪明。
“应该是低血糖了,副驾驶抽屉我放了巧克力,她可能不知道,麻烦你喂给她吃一块。然后告诉我地址,我马上赶过来。”
“南湖路派出所门口。”
“好,麻烦你了。”
井炽挂了电话,将手机重新放在她手上。
副驾驶有一盒巧克力,但软乎乎的,都快融了。井炽拆开一粒,蹲下,喂到她嘴里,又从自己车里拿了一瓶矿泉水,喂给她喝下。
水沿着她的嘴角流下,她紧蹙的眉眼,终于舒展了一些。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没有一分钟,她醒了,双眼微睁开一条缝。
井炽站起,将手中的水和巧克力递给她,“救了你一命,一声谢谢都没有?”
他知道程寇不止是问的现在,只是他不想答。
程寇再次吞噎下一整颗巧克力,喝了大半瓶水,精神力终于缓了过来,她抽了张纸,将巧克力融化在嘴边的黑色以及脖颈的冷汗一齐擦了个干净。
“谢谢,”她淡淡说着,又发动了汽车,“我马上挪开。”
“也不差这会儿了,你朋友过来了,等他来吧。”语毕,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自己车里。
医院离这里起码半个小时的距离,加上市中心的堵车,一个小时能不能到都不一定。
程寇环视了周围的路况,发现派出所正门口还有一块空地。她想了想,先将车开到那里,让‘’把车挪出来之后,自己再退回到他刚刚的位置等叶辰也不是不可。
她如是想着,踩下了油门。井炽见她执意,也不推脱扮演什么贴心戏码了,方向盘一转,开离了老街。
坐在车里等叶辰的时候,窗外飘来香味,程寇等会儿还要回公司加班研究张唯茜的案子,等叶辰到,自己还不知道有没有时间吃饭。只是眼下,老街的摊位前被人挤得水泄不通,程寇犹豫着,终是推开了车门。
路边的摊位都是西沙的特色小吃,没什么正经主食,程寇看了一圈,无法接受厚重的油腻味,于是走进了一家人流稍微少一些的奶茶店,买了一杯拿铁后,又往车位处走去。
刚走到路口,便见一个身形高瘦的男人正趴在自己车车窗边上往里看,他双手微拢在眉眼处,像是在遮挡街边的路光。
程寇笑了笑,吞噎下一口咖啡,走近,“做贼呢?”
叶辰回头,原本担心的脸色豁然开朗,“我还以为你晕在里面没人管呢!”
二人调笑几句,上了车。
叶辰发动车子,程寇坐在副驾驶上系上安全带,问:“怎么来得这么快?医院吗?”
听到这话,叶辰微惊,看她,“今天不是你生日么?”
按照往年惯例,程寇会在生日前三天回寿宁祭奠外婆。回到西沙后,再跟叶辰去‘无可救药’喝一顿酒。
喝完一觉到天明,又是崭新的一年。
那是一家清吧,消费不低,人也很少。程寇每次去都会猜想这家店什么时候会倒闭,毕竟市中心附近的店面租金都高得出奇。
“啊……”程寇似乎反应了过来。
“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已经在‘无可救药’门口了。”
“那是不远。”
车子缓慢地穿过老街,叶辰转头观察了一眼路况,伺机转弯,车子终于回到了大马路上。
“你又一天没吃东西?”
“嗯,”程寇应着,又补充了一句,“忘了。”
她总是这样,不然自己也不会操心地在她副驾驶放上巧克力了。叶辰无奈叹了口气,“行吧,那我们去吃饭吧。今天就不喝了。”
“行。”她看着窗外,似是毫不在意。
“寿宁已经降温了吧?”叶辰看了她一眼,好像在观察她的脸色,见她情绪还算平稳,又道,“这次回去住的酒店吗?没回老房子?”
“嗯。”一个字,两个问题的答案。
旁边一辆车别了过来,等到他们过信号灯的时候,红灯刚好亮起。
叶辰停下车,故意舒缓了语气,调笑道,“也不知道外婆会不会怪我,今年没去。”
“她烦你的很。”
见她还能与自己开玩笑,叶辰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车子再次前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今天帮你接电话的那个男人,长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她随口一说,叶辰却头顶阴霾顿扫,露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