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索何夫图/静渊
“小朋友,你不必害怕我们。”当乔舒亚第一次见到那个乾闼婆人时,对方给他的印象并不太坏——至少看上去是这样。那个男人对他露出了微笑,还给了他一颗糖,一颗甜得让他打战的糖,“我们虽然长得和你们有点儿……不一样,可我们都是好人。”
在吮吸着唇齿间的甜味的同时,乔舒亚在脑子里咀嚼着这句话。对方的用词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不过,这个男人看上去也不像是故事里那些撒谎的坏人的样子。“你们又是谁?”乔舒亚继续小声地表达自己的疑虑。
“我们是邦联派出的和解与协调代表团,负责贵星系的文明重建引导工作。”在那个乾闼婆人身边,一个穿着乔舒亚这辈子见过的最怪异的装束的高个子男人如是说道。这个人皮肤白皙,眼眶深陷,有着乔舒亚过去见所未见的海蓝色双眸和淡金色头发,与乔舒亚亲友们的暗褐色皮肤和亚麻色头发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个人身上穿的也不是本地人的宽松麻布袍子和缠腰布,而是一套奇特的连体紧身衣。不知为什么,在这个闷热的暮夏傍晚,这个男人竟然连一滴汗也没有出。
“我是团长贝肯鲍尔,这位是我从罗睺星带来的接触代表迦拿先生。”
乔舒亚听懂了这个自称贝肯鲍尔的怪人所说的每一个词儿——他对本地语言的掌握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但是却完全不懂他话中的意思。不过,在这种场合负责的人,原本也不会是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儿。很快,村里的长老们就凑了上去,开始和这些人攀谈起来。长老们中的一些人显然对这些不速之客怀着强烈的不信任,另一些人却显示出了浓厚的兴趣,不过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和那个给乔舒亚糖吃的肤色略微发紫的男人保持着一段距离,更没有人与他主动搭话或者接触,就好像他是一头被拖到这里公开展示的危险动物似的。
毕竟,那个人是乾闼婆人,一个可耻的渎神者。即便与这里的所有人都素未谋面,但他仍是全体提婆人的敌人。人们在提及这些人时,总是把他们和无处不在的寄生虫相比较:在湿热的计都星,几乎一切活物都能被许多种不同的虫子寄生。其中一些虫子会让人失明、使人发疯,或者让母腹中的婴儿变得畸形;另一些虫子则会让牲畜死亡、作物枯萎,给人们带来饥荒与困厄。“像虫子一样可恶”,这是本地人在咬牙切齿地诅咒他人时所能说出的最恶毒的语句,而乾闼婆人往往就是这句诅咒所描述的对象。
乔舒亚并不清楚提婆人和乾闼婆人的历史,毕竟,在这个压根儿就没有正规学校的地方,他对于过去的理解仅仅限于长辈们口口相传的传说而已。就他所知,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大开拓时代,提婆人和乾闼婆人曾经有着相同的祖先,并搭乘着同一艘巨船来到这个名为“转轮”的星系中,然而,之后愈演愈烈的宗教冲突却让分别定居于罗睺与计都这两颗行星上的人们演化成了两个不同的种族,甚至还转而在长达数个世纪的时间中相互为敌……当然,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宇航技术消失、文明失落之前的事了。
由于文明失落后所经过的时间实在过于久远,已经没什么人知道当年所发生之事的真正内容,甚至也没人知道两族到底在敌对的过程中流了多少鲜血,又是如何失去了原有的文明的。除了一些早已与神话无异的只言片语之外,一切都已经被葬入了历史的沙尘之中。有人声称,结束一切的,是交战双方对敌方人口密集区域肆意使用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也有人宣称,某种杀死了数以千万计人口的人造疾病,才是文明崩塌的罪魁祸首……说什么的都有,真相却因为宇航技术的消失而变得越来越模糊缥缈,乔舒亚甚至一度以为,就连乾闼婆人的存在本身,也不过是个传说,一个充满了敌意与血腥味的关于邪恶“渎神者”的传说。
可是现在,那个传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村子的代表们与那些自称“和解与协调代表团”的天外来客们进行的接触,一直持续到了晚上。最后,对方只是留下了一卷用计都星的象形文字写成的印制在某种极为坚韧的薄片上的文件,以及一个自称“联络员”的人,然后便与那几个乾闼婆人一同乘上了停在村外的那艘大鸟一般的有翼怪船,就这么消失在了西北方天际的彤云之间。
然而,他们在村里造成的骚动却并未就此结束。
在两天之后,整个阿耆尼高原的村落和城镇代表们都来到了乔舒亚的村子里,开始举行特别会议。
作为村里长老的继承人,乔舒亚也得到了在会场中旁听的权利。坐在他身边的人们急促地相互交谈着,一些人显得相当兴奋,甚至洋溢着浓烈的乐观情绪;另一些人则表现得忧心忡忡,还有几个代表在发言时甚至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就这么在众人面前哭泣或者大笑起来。激烈的争执与交锋不断上演,和以前这类会议的氛围大相径庭。
“这是机会!你们都看到了那些外星来客带来的东西,你们都知道他们拥有什么!”在表现出乐观情绪的那群人中,一个商人代表首先开始发言,“诸神保佑,古老文明的传说是真的!大家都想想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我们终于可以得回它们了,现在就能!这简直是……简直是……”
“悠着点儿,罗墨大人。”乔舒亚的父亲伊提尔摆了摆手,示意那名已经因为狂喜而开始哽咽的商人暂停发言。女人们则开始为这位老商人喂水和捶背。年轻的时候,这位商人格外强壮,长年生龙活虎地四处跑买卖,但现在,细小的线虫已经让这位昔日壮汉的呼吸器官变成了一台千疮百孔的旧风箱,“我们都见识过了那个什么……嗯……‘穿梭机’,还有别的东西。我也同意,这一切都是真的。”
“那我们就快点儿和他们做交易吧!”另一个年轻商人喊道。
“交易?用什么交易?我们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愿意购买或者交换的?”有人立马给这个年轻商人泼了盆冷水,“兄弟,你该不会认为,这世上还有免费的——”
“请允许我更正一点:邦联并不以经济盈利为这类活动的主旨,尤其是在协助低技术水平星球重获文明的活动中。”一直沉默的联络员突然开了口。在决定留下来之后,这个男人已经换上了本地人的缠腰布和宽松袍服,但他白皙得过头的皮肤与浅金色的眼睛还是让他像混在一堆无花果里的柠檬一样引人注目,“邦联存在的主旨,就是为人类文明的最大利益牟利。对于在第一次大开拓中被孤立、衰败、陷入文明退化的人类殖民世界,我们会尽可能地予以帮助——即便对方无法支付相应的报酬。毕竟,更多繁荣昌盛的人类世界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报酬。”
“所以你们会帮助我们了,是不是?!”在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之后,先前的那个商人问道,“你们会向我们提供飞船,提供那些我们祖先曾经拥有的东西,提供——”
“很抱歉,虽然我们愿意提供帮助,但至少目前我们无法达成这些要求。这是邦联的社会学家和历史学家们从过去的诸多经验中所学到的教训。”联络员打断了他的发言,“计都星——也就是贵星球——的技术水准,目前只相当于公元前-年的地球南亚地区的水平,文明综合评级只有F级……过低的级别意味着我们不能一次输入太多的先进技术,否则极有可能因为生产力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冲突失控而引发非必要的社会混乱,甚至是人道主义灾难。同理,罗睺星的情况也一样。我们可以向你们提供必要的知识与信息,但在从目前算起的五十个标准地球年内,你们的跨星际贸易对象将仅限于罗睺星,除非确实必要,否则任何超出你们目前的生产力水平的技术装备都不会输入此处。”
“我们要和那些渣滓的世界交易?!我们不需要他们的任何东西!也用不着那些破烂玩意儿!”有人立即愤怒地吼叫了起来,“让他们滚回去吃自己的——”
“少安毋躁,先生们。”联络员说道。虽然他的声音不大,但却包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说服力,能够轻易地让躁动的人群在转瞬间恢复平静,“这种交流对你们是有益无害的,邦联可以保证这一点——毕竟,所有在罗睺与计都星之间往返的物资,都只有邦联的商船才能运送,任何危险分子或者可能对本地安全造成潜在威胁的东西都不可能通过检查登船。比如说在贵星球上活跃的寄生虫。换言之,贵星球将不被允许出口活体生物,食物和动物制品也要经过处理才能运走。”
代表们又低声讨论了起来,但这一次,大多数人似乎露出了愿意相信联络员的神色。不过,还是有几个人仍然神色沉重。“就算有你们的保证,我也不能相信乾闼婆人!”一名女性村落首领喊道,满脸蜡黄的褶皱随着她的面部动作不断颤抖,就像是一只被人勉强拉动着的破烂风箱,“就在那些人来我们村子的时候,我亲耳听到他们在我的屋外嘀咕!我听到他们说了‘复仇’这个词!我知道——”
她说了很多很多,但她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在座的大多数人。而这也是这个年迈的女人最后一次出现在这样的会议上。
她在一个月之后就去世了,死于已经折磨了她很多很多年,并且也一视同仁地折磨着计都星上的每一个人的寄生虫病。当然,没人对此感到惊讶——每三个降生在计都星的居民中,至少有两个人注定会因此而死,最后那一个则多半是由于寿数太短,没能活到可以被寄生虫杀死的岁数。
在那次会议结束半年之后,邦联的飞船第二次造访了计都星。与上一次一样,这回的访客仍然是几位负责驾驶飞船和穿梭机的邦联使者,以及一群乾闼婆人。
不过,乔舒亚没有看到那个给自己糖吃的名叫迦拿的男人。
在阿耆尼高原的中央,用于供穿梭机降落的地方已经被事先平整过,成了一片专用的降落场。虽说只达到了过去地球上简易野外机场的水平,但对计都星的居民而言,这已经是一件大工程了。
作为由邦联从中斡旋签署的协议的一部分,降落场附近的一个区域被临时的泥砖墙围了起来,搭上了简易的凉棚,充当计都人与罗睺人之间交易的市场。不过,由于古老世仇的影响,在这一天,来到这座本就不大的市场中的提婆人只能以“寥寥无几”来形容。
乔舒亚也在这些人中。
来到这里做生意的乾闼婆人只有十几个,勉强占用了这处小市场的一角。或许是因为在恢复星际旅行后头一次出来做买卖的缘故,绝大多数异星来客的神情都显得非常紧张,甚至还有些不自然的畏缩。这些外星人所出售的东西,也大多只是一些数量很少且不太实用的花俏纺织物或者宝石雕刻的工艺品之类。也有人带来了小刀或者匕首,但从它们的尺寸来看,显然也更加接近于“生活用品”而非“武器”。
毕竟,按照协议,任何潜在危险品都是被严禁交易的。
市场的生意并不很好。除了那位一直勉强赔着笑脸四处走动的联络员之外,本就寥寥无几的交易双方甚至竭力避免眼神接触。当然,围在摊位附近的人倒是不少,但大多数人都秉持着只看不买的宗旨,除了不断抓挠自己的皮肤以缓解皮下寄生虫所带来的不适之外,就再无别的任何动作。
乔舒亚用村里的油脂蜡烛换来了一些名叫“黑曜石”的火山玻璃饰品,打算以后在走亲访友时用作打发别人的伴手礼,然后又买下了一把质量不错的镶金蛇纹阔刃匕首。最后,在不经意的闲逛中,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有些与众不同的摊位前。
一双由浅蓝和深褐色构成的异色双瞳带着令人不快的笑意盯着他。
“我是阿羯罗。”那个有着异色瞳的人如此自我介绍,同时伸手拍了拍乔舒亚的肩膀。但不知为何,这个本因表示亲密的动作却让乔舒亚下意识地畏缩了一下。
“我不喜欢你们提婆人。”这个人说道。
“这么坦率的说话方式可真少见啊……”乔舒亚回了一句——要是对方打算以标新立异的方式引起自己的兴趣的话,那么他的做法基本上算是成功了,“我本来以为……”
“客套话,那是语言中的毒药,就像是浸泡过蜂蜜的河豚子一样。”异色瞳男人轻轻地咂着嘴唇,纤细的手指相互紧扣着,似乎是在祈祷,“我只说实话,因为我是个诚实的人。你呢?孩子?告诉我,你现在感觉很好吗?”
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让乔舒亚愣了片刻。“我……那个……我很好,”他下意识地说道,“非常好。”
“撒谎。”阿羯罗摆了摆手指,“你明明感觉很不好。”
乔舒亚下意识地张嘴想要反驳,但却发现对方说的其实是事实——在湿热的计都星,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地“一身轻松”。没错,他现在确实没伤没病,但身上发痒和疼痛的地方却也不在少数。造成这些不适感的大多是各种各样的皮肤寄生虫,以及一些类似古地球上的蚊子的有毒小飞虫。除此之外,他肚子里的消化道寄生虫也一直为他添着麻烦,只不过他不太好意思把这一点说出来。
“你看,这样的谎话其实毫无意义,对你我皆是如此。”阿羯罗说道,“承认现实反而会有所助益。由于我们历史上的漫长仇恨,现在的提婆人和乾闼婆人全都将对方视为带来一切不幸的邪恶‘渎神者’。纵然千年时光中的相互隔离,也不能浇熄燃烧在我们灵魂中的憎恶之火。但我相信,这并不意味着这种仇恨就不会在将来消除。”
“这……我知道。”
“那么,作为消除仇恨的第一步,来瞧瞧我的东西吧。”阿羯罗俯下身去,从摊位上拿起了一卷颇为结实的纺织物,“不过说实话,罗睺星和计都星现在的发展水平其实都差不多,因此我们也没太多可卖的东西就是了。”
“这个是什么?”乔舒亚好奇地问。
“蚊帐,这是用我们那儿的火浣葛的纤维制成的,非常结实,既不容易烧坏也不会轻易就被水沾湿。”阿羯罗说道,“我想,你们这里大概很需要这些东西吧?”
乔舒亚没有点头,但他心里完全同意对方的说法。虽然计都星并不是一个环境极为恶劣的地方,但这颗全球大部分陆地都常年处于热带季风气候下的行星,仍然有着许多麻烦之处,其中最让人伤脑筋的就是虫子——没错,这里没有古地球的蚊或者蚋那样的飞行吸血鬼,但却有着好几百种更加恶劣的家伙。只要一不小心,这些繁殖积极性堪比臭虫的本地类昆虫节肢动物,就会用特化的针状产卵管在任何新鲜的有机物中产卵。它们的寄生对象中既有本地的动植物,也有人们从古地球带来的谷物和牲畜,当然,还包括了人类自己。至于寄生时间,则是从几周到十几年不等。虽然它们的幼虫通常无法直接导致一个健康的人的死亡,但仍然足以在寄生过程中引发各种各样的病症,从最常见的轻微瘙痒和疼痛到最为严重的死胎与畸形儿,简直无所不包,计都星近一半夭折的婴儿都是这些家伙直接或间接的“杰作”。更要命的是,其中一些家伙的斗志极为顽强,甚至能用口器撕开一般的棉纱蚊帐强行入侵!
“这……确实很结实。你要多少……”乔舒亚确实动心了。
“免费。现在给你的这一件是试用品。”阿羯罗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将使用后的感受如实告诉其他人,仅此而已。我想,这点儿小小的要求应该不为过吧?”
乔舒亚点了点头。
载入计都星史册的“第一次对外贸易”,其实并没有产生多少经济效益,甚至就连那个总是在脸上堆满乐观情绪的联络员,也在穿梭机腾空而起之后小声抱怨了一句,嘟哝说这次交易的成交额还没他老家随便一间无人自动零售店高。
不过,乔舒亚倒是对这次市集的举办颇为满意——虽说那个坦然声称不喜欢提婆人的男人总让乔舒亚感到有些心头发怵,但那件蚊帐的质量确实比计都人自己制造的要好得多了。在它的庇护下,乔舒亚一连好几天没有遭到可憎的虫子的骚扰,头一次睡上了有生以来不敢想象的安稳觉。
当然,按照约定,他也将这件蚊帐的功效告诉了其他人。
或许是确认了乾闼婆人的商品确实没有什么危险,又或许是乔舒亚真诚宣传的缘故,总之,在邦联代表团降落周年祭时举行的那次市集上,商品流通量足足增加了二十倍之多,其中交易商品绝大多数都是蚊帐。不过,乔舒亚自己并没有参加市集,因为就在这之前一个旬日,他度过了自己的十四岁生日——无论在罗睺星还是计都星,这都代表他已经在理论上进入了成年人的行列。在过去,这意味着他已经有权与自己的意中人正式结合,而在现在,成年却有了另一种意义。
他现在已经有权接触邦联代表团定期带来的知识了。
虽然代表团声称,提供给低技术水平世界的知识只是一些极为有限且简单的东西,但对于连正规的教学机构都不存在的计都星而言,这些天外来客赠给他们的知识,可是实实在在的稀罕珍宝:它们无所不包、极为详细,几乎涉及了计都人能够想象和理解的任何领域——除了军事技术和少数被标记为“禁忌”的技术细节之外。
大多数被指派学习知识的人选择了农学、兽医学、木工或者冶金这类实用技术,但乔舒亚却把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研读历史与社会学这些无人问题的“旁门左道”上。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的话,也许是“好奇心”吧。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一直有着一股远超同龄人的强烈好奇心与求知欲,尽管这种好奇心在很多时候都会招来村里人的负面评价,但他就是怎么也改不掉这个“坏习惯”。
幸运的是,乔舒亚是长老的儿子,也是一个能干的年轻人。只要他遵纪守法,每天按时完成自己负责的工作,倒也没人对他浪费宝贵的学习机会去吸收“无用之学”一事提出什么意见。
日升日落,月盈月缺,时间就这么匆匆逝去,一如往昔。邦联的介入,并没有对计都星造成过于醒目的改变。乔舒亚慢慢通过学习,从历史知识中知道了邦联如此行事的原委:历史记录中记载了许多因为骤然获得先进技术而自我膨胀,最终走上毁灭之途的孤立社会的悲惨往事。正如一名写下这些记录的历史学家的评价一样:“把激光手枪塞给一个三岁小孩,事实上就是变相谋杀。”
不过,虽然计都星的居民们没能立即过上他们神话传说中所描述的那种美妙生活,但变化还是确确实实地发生着。通过邦联提供的相关知识,人们日常劳作的工具得到了不少改良,新的农作技术和制造工艺也逐渐传播开来。除此之外,与罗睺星的定期贸易也做得越来越大了,除了最开始那种坚固耐用的蚊帐之外,他们也开始贩售用罗睺星土产的矿石粉末和树脂制成的据称对驱除寄生虫拥有奇效的药剂。在邦联代表团到来的第五年,这种药剂生意已经超过了蚊帐,成了两个星球之间规模最大的商贸项目。在那之后,另一些可以播入土壤中的驱虫药也加入了贸易清单,随着新耕田地内的虫卵被大量杀死,肠道寄生虫和啃食农作物根系的小恶棍越来越少,而村子里的谷仓也开始积得越来越满了。
当然,这些都是好事儿。
一心沉浸于历史知识中的乔舒亚一开始并未太过在意这些变化,不过很快,就连他也注意到,健康的孩子正变得越来越多,而年轻人也变得越来越有精神,不再像过去那样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说实话,你们的运气可真是好得让人羡慕。”在结束任期前的一次闲聊中,邦联的联络员对乔舒亚说道,“我们知道你们一直为病痛所困扰,但我们什么也不能做……原则上讲,除非当地即将发生人道主义灾难,否则对殖民世界的直接医药援助是受到严格限制的。可没想到,罗睺星上的天然药材却恰好对困扰着你们的寄生虫有效!说起来,我的同事告诉我,那些乾闼婆人似乎从一开始就一直在要求获得与医学和药物学相关的知识……我想,他们是真的已经决定放下对你们的仇恨,让一切重新开始了。”
“呃,那很好啊。”乔舒亚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虽说每个提婆人都会在孩提时代就被灌输对那些“叛徒”的深重仇恨,但经过了几年的贸易往来,尤其是当摆脱了那些令人苦恼的寄生虫病之后,不再将乾闼婆人视为敌人的人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占到了大多数。不过,乔舒亚还是觉得有些古怪——这并不是经过严谨的逻辑思考后发现隐藏的疑点从而感觉到的古怪,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
“不过我听人说,有些人还是不信任乾闼婆人,他们说……”乔舒亚犹豫着说道。
“那些药有问题,对吗?”联络员笑道,“这不过是民粹主义的老生常谈罢了……地球上中世纪的欧洲人总是认为,犹太人时常在水井里下毒,而阿拉伯人会把汉志的沙子掺在白糖里卖给他们,可事实上呢?所有邦联的货运飞船都会对装载的货物进行自动检查,如果检出有毒有害物质,我们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请放心,那些药物对于人类而言,绝对是无毒无害的。”
乔舒亚点了点头,然后与准备登上穿梭机离开的联络员道了别。
当天晚上,他第一次服用了乾闼婆人卖给他的那些药物,当然,一起服用这些药的,还有他的新婚妻子。
时间继续流逝着,年复一年,乔舒亚的生活也终于发生了那么一点儿变化。或许是由于原来那位邦联联络员的力荐,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年,乔舒亚被邦联方面委任为本地的首席联络专员,负责掌握计都星上仅有的一套超空间通信设备,并和邦联相关部门进行定期联络。由于这一特殊身份,乔舒亚在法理上和原有的部族、家族与家庭都脱离了关系,独自搬入了人们在阿耆尼高原边缘为他建起的一座高塔之中。在这里,他像一个巫师一样隐居,在履行职责的同时,继续畅游于人类万年文明留下的记录之海中。
他的妻子则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继续在村里生活。
高塔里的生活非常悠闲。除了定期联络前的几天,几乎不会有外人前来拜访乔舒亚。不过在那段日子中,塔里则会罕见地变得热闹起来:来自各地的村落和城镇代表们聚在高塔最下层的大厅里,对于应该向邦联提交怎样的报告展开激烈争论。这种争论往往会涉及不同地区和宗族之间的利益冲突,从而变得火药味十足,但乔舒亚对此一概不管——他居住在塔楼的顶部,那座被宣布为中立区的房间中。在这里,他只需要等待着人们在下面争吵出一个结果,然后再将这一结果通报给远在几十光年外的那些素未谋面的人,仅此而已。
然而,在第五年的会议中,争吵变得过于激烈了。就在会议尚未结束时,已经有人敲响了通往乔舒亚房间的门。
敲门的人是他的父亲。
“你……你必须替我们说几句话,孩子!”在乔舒亚打开门后,那个年老的男人立即抓住了他的肩膀,“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怎么了?”乔舒亚诧异地问道。
“瓦尔镇的人要求我们承认米德尔河以西的土地属于他们!”乔舒亚的父亲语气激动地说道,“真是……岂有此理!明明我们……你也知道……”
作为长老的独子,乔舒亚当然明白这回事——米德尔河是将他的村子与瓦尔镇分开的一条蜿蜒小河,就像一条细小的静脉血管一样横穿过阿耆尼高原红色的中央部位。在大约四个世代之前,两个聚落的人曾经为河西的一片土地发生过武装冲突,甚至造成了人员伤亡,但双方很快就达成协议,从此偃旗息鼓,共同宣布这片土地是中立的“无主之地”。在之后的许多年中,双方都一直没有为此发生过争执。
然而实际上,协议的达成并不完全是由于两个聚落居民热爱和平、充满妥协精神,让他们爽快地停止争夺这片土地的主要原因,是他们其实并非对那里志在必得——阿耆尼高原相当广阔,目前已开垦的土地足以容纳现有的人口数量。而在过去的几百年中,各个聚落的人口数量基本上保持着稳定,很少会有哪里的人口急剧减少,而突然大幅度增长的现象更是从未发生过。
“这几年的情况可不比以往啦……”老人显然看出了儿子在想些什么,“对啦,也许你还不知道,现在所有的村子和镇子里都塞满了孩子,吃饭的嘴多得跟河滩上的沙子一样。以前咱们能缓一缓的事儿,现在全都又被摆到台面上来了——所有人都需要更多粮食,也就是说,需要更多的地!”
“可是阿耆尼高原很大,计都星上并不缺没人的荒地。”乔舒亚说。
“现在确实还勉强可以这么说,”老人有些凄楚地握紧了拳头,“然而以后呢?再过十年会怎么样?二十年呢?我知道孩子多了是好事儿,可咱们最好现在就从长计议,这都是为了村子……”
“但我已经不是村里的人了。”没等自己的父亲说完,乔舒亚已经不留情面地摆了摆手,提前结束了这段对话,“请你们自行解决这些争端,因为我本人既无立场,也无权插手其中。总之,这件事与我毫无关系。”
乔舒亚的父亲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老人只是摇了摇头,礼貌地退出了自己儿子的房间。
这是老人最后一次与自己的儿子谈话。
在父亲离开后,乔舒亚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开始起草一份将会通过下个月的定期飞船送出去的信件。
在那一天之后,又有许多人前来拜访过乔舒亚。其中有他的妻子和孩子,也有他的朋友和熟人。这些人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消息:村落间的冲突、谋杀、仇恨,以及在阿耆尼高原以外的沼泽和盐漠爆发的城邦之间的战争。虽然乔舒亚很少离开高塔,但他也知道,计都星正变得越来越充满危机。在星球的每个角落,人们都在以充满敌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邻居,而友好的交流则变得越来越少。
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只有罗睺与计都之间的定期贸易。现在,乾闼婆人运来的货物几乎只剩下了驱虫药和蚊帐,而这些物资的数量还在不断增长——当然,考虑到计都星上的人口数量,这种交易还有很大的潜在发展空间。
为了交易公平起见,飞船降落场附近的大市集一带被划定为永久中立区,所有城邦和村落都不得在这里部署任何武装力量,也没有任何形式的行政权力。正因为如此,虽然计都星正变得越来越混乱,但这种混乱一直没有波及乔舒亚这里。
不过,很快就连这种和平也开始出现了裂痕。
在第一架邦联穿梭机降落在高原上十一年后的一个夜晚,乔舒亚看到了从高塔的石砌窗户外透入这里的火光:这并不是照明或者烹煮食物用的火焰,而是失控成灾的熊熊烈火!
大火一路席卷了位于市集边缘的棚户与陋屋,就像一头不断膨胀的巨怪一般扑向了降落场和大市集……然后被迎头挡了下来,在转瞬之间归于沉寂。
——邦联代表团安置在这地方的消防系统,在关键时刻还是相当管用的。
当然,离降落场只有一步之遥的乔舒亚的高塔也没有受到波及。
不过,这次意外事故并未到此为止——除了导致近一百五十人丧生,四百一十人受伤之外,大火还使得原计划在次日举行的定期市集交易被迫暂时取消,因为大火中的伤亡者大多是提前许多天就从计都星各地带着货物前来准备交易的人们。这些人连同他们的货物一并沦为了火神祭品的事实,就像一枚砸进平静水面的巨石般掀起了轩然大波。在之后的几个月中,一支支代表团和特使团就像走马灯一般出现在乔舒亚父亲的村子附近,在由火灾废墟改造而成的会场上展开了一轮轮马拉松式谈判。就算在高塔的顶端,乔舒亚也能听到不分日夜从会场传来的激昂咒骂声和辩论声。于是,在连续经历了三个失眠之夜后,他头一次运用了本地联络员的有限特权,向邦联相关部门提交了一份要求提供隔音力场的申请。
但这件小玩意儿也没让他得到太长时间的安宁。
“乔舒亚!乔舒亚!”在乔舒亚用隔音力场阻隔噪音,好让自己可以重新沉浸在历史研究中之后不到一个月,有人在没有预约的状况下敲响了他的房门。
乔舒亚皱起眉头,犹豫了几秒钟,但最后还是打了个响指,让邦联产的声控自动门悄然打开了。
“乔舒亚,村子里……村子里发生了可怕的事!”来人在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紧紧地抱住了乔舒亚,小声抽泣起来。
如果换成别人这么做,乔舒亚只能厌恶地将对方推开,但这个人是唯一例外。虽然他对父母强行塞给自己的这个女人没什么好感,可无论如何,对方毕竟还是自己的妻子。
“怎么了?”乔舒亚问道。
“父……父亲大人过世了。”妻子回答。
“哦……”乔舒亚呆住了。
“他是被人谋杀的!”乔舒亚的妻子不断地颤抖着,用混合着恐惧与不解的眼神盯着自己的丈夫,“谋杀!”
“是吗?真是不幸。”乔舒亚攥紧双手,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应该对这个消息感到哀伤,但不知为什么,在沉默片刻后,他却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下,仿佛死去的不过是个与他无甚关系的外人。
“是其他村子的仇人吗?”乔舒亚问道。在最近几年,不同村落和城镇之间的暴力冲突、相互仇杀,甚至是小规模战争,早已经是司空见惯之事了。
“不!是村里的人——罗诺、凡金、巴塞摩和他们的同伙下的手!他们对外宣称说父亲得了急病去世,但我知道……”
乔舒亚花了几秒钟时间搜索自己的记忆,寻找着那些名字。他不认识罗诺,但却听说过凡金和巴塞摩——这两个人是最近几年村里数量激增的激进派年轻人的精神领袖,据说,他们一直倡议与周围的村落和城镇建立攻守同盟,与阿耆尼高原之外那些被他们视为潜在敌人的邦国相对抗。
“那么,现在村里怎么样了?”乔舒亚继续问。
“那些人正在向其他村子和镇子派出使者报信,我听人说,他们在信上的落款是‘防卫同盟执行委员会’。自从前些天的大火之后,事情就越变越糟糕了。激进派的支持者越来越多,而且一口咬定火是那些‘低地人’放的,目的是……”
“我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
“他们还说,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保护自己,因为‘低地人’随时会对我们发动入侵。到时候,‘渎神者’说不定也会站在他们那一边……”
“意料之中。”乔舒亚自语着。
“那你就不打算做点儿什么吗?!”妻子急切地说。
“我什么也做不了……首先,我没有这个权力;其次,我也没有这个义务。除非万不得已,否则邦联不会干涉那些所谓‘低水平文明’的内部事务,其中也包括战争。他们能做的仅仅是不向我们输出武器和军事技术而已。”乔舒亚解释道,“当然,我也可以去试着劝说他们,但就我所知,这么做不会取得任何有积极意义的结果。”
“那我怎么办?!我们的孩子——”
“我会想办法的。”乔舒亚尽量让自己露出看上去像是关心的神情,以此安抚他惶恐不已的妻子,“不必担心。”
他没有说谎,因为他现在确实一点儿也不担心。
两天之后,当阿耆尼高原上超过一半的村落和部族领袖群聚在一起,开始就“防卫同盟”的建立事宜进行最后的争论时,一艘由简单的只读程序操纵的飞船,沿着晨昏线的边缘进入了计都星的大气层。
就像所有与邦联重新接触的人类世界一样,计都星周围分布着众多的全自动侦测哨站,从理论上说,这些空间哨站可以捕捉到任何直径超过半米的入侵物体,并对其归纳、分类,然后判断出处置方式。不过,当这艘飞船却消失在计都星富含水汽的大气深处时,这些哨站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毕竟,无论在哪个时代,走私者们总有办法溜过执法者警惕的目光。
这艘飞船很小,小到不仅无法容纳乘员舱和维生系统,甚至连装载一台功率足以使其逃脱标准大小类地行星重力的引擎的余裕空间也没有。因此,在进入大气层底部后,操控着它的只读程序立即打开了船腹的货舱,投下了货物,接着,这艘玩具航模般的小小飞船利用本身的剩余动能绕了一个大圈,闯进了一团正在大陆边缘聚集的暴风雨中,随后将自己炸成了纷飞的碎片。
两个小时后,一个人影离开了紧邻降落场的高塔,迅速按照信号发射器的指示来到了那包货物落下的位置。
在路上,两名巡逻的民兵曾经短暂地瞥见了他的身影,但他在下一个瞬间就又消失在了幢幢阴影之中。
如果在别的行星,这种走私方式显然有些欠妥,但这里是技术水平低下的计都星,没人拥有拦截并解析无线电信号的手段,而就算有人在天亮之后从泥泞中翻找出曾是无人飞船一部分的有机聚合体碎片或者用来保护货物包的充气气囊残块,也不可能明白那是什么。
接着,在当天稍晚的时候,一条载着一个女人、两个孩子和一个受雇的船夫的小船,也沿着北方的朱纳英大河离开了阿耆尼高原,驶向了北方的一座偏远岛屿。很少有人会前往这个与大陆极少来往,只住着一群不开化的渔夫的小岛,但同样也没人关心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去那儿。
从长眠中苏醒的感觉并不美妙。
在取回意识的最初几秒钟,乔舒亚的情绪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因素是恐惧——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嗅到泥土的气息,触到冰冷的岩质地面。虽然他的理性告诉他,这不过是通过药物进行的人工冬眠的正常副作用,然而这丝毫也不能减轻他下意识的担忧:或许,因为当初草率的决定,他将作为一个失去感官的人度过困苦的下半生。
万幸的是,他的这种担忧并没有变成现实。在短暂的不适之后,代表着声音和光线的神经信号重又流入了他的脑海。当然,由于双眼与双耳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派上用场,他听到和看到的东西有些混沌而失真,就像是从长久不用的锈蚀水龙头里流出的红褐色腐水。但无论如何,至少他的身体确实没什么问题。
乔舒亚打了个长长的呵欠,像一头从冬眠中醒来的熊一般慢慢地在自己的藏身处中爬了起来。在他身边,一台小小的维护型机械蜂正依靠自身的微型反重力场缓缓盘旋着,泛着浅蓝色光芒的光学传感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就像是墓地中来回徘徊的一点鬼火。乔舒亚知道,正是这台小玩意儿在自己入睡时默默地守护在一旁,忠实地为他排除了一切可能出现的潜在危险。
而现在,它的工作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在四下摸索了一阵之后,乔舒亚找到了位于头顶不远处的一处把手,掀开了这座地下室的盖板。在他的记忆中,这座秘密的地下室位于他居住的高塔之下,只要穿过一段不算长的暗道,他应该就能抵达那座总是散发着蜡烛特有的油脂味道的会议大厅。
但是,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望无际的翠色苍穹。
“……唔,也对,”乔舒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毕竟已经过了半个世纪了……”
乔舒亚倚靠着高塔最后的遗迹——一段一人来高的残垣——歇息了几分钟,让自己的肢体重新适应活动。接着,他站了起来,就像亘古之前四处流浪的苦行僧一样,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与他利用那些走私来的人工冬眠设备入眠之前相比,村子附近的景象变了许多。曾经是方方正正的水田的地方,现在大多已经被数米高的苇草和多刺的小灌木所占据,而曾经被牧童们用于放牧家畜的小山丘上则布满了战壕和以粗糙的石料垒起的胸墙,暴力破坏的残迹随处可见,就连自然的伟力也无法将其在短时间内抹平。
在曾经是村子入口的地方,乔舒亚看到了一些曾经是房屋地基的痕迹,化为焦炭的柱子仍然留在龟裂的夯土之间,在一块似乎曾被用作攻城石弹的玄武岩上,一颗苍白的骷髅正用空洞的眼眶瞪着他。
乍一看去,骷髅似乎在哭,但乔舒亚觉得,它其实应该是在笑。
在穿过一道他入眠之前还没见过的但现在已经破损不堪的城墙之后,乔舒亚听到了歌声。这不是充满攻击性的狂躁的战歌,而是舒缓的咏唱,令人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循着这歌声,乔舒亚穿过曾经是自己村子的废墟,来到了一处由木栅栏围起的田地旁。细小的白花和作物的幼苗在新雨之后的泥土中相互依偎着,而一个瘦弱的、穿着白色缠腰布的年轻人则正用一支长柄木勺往田里浇水。在看到乔舒亚时,年轻人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立即跑向了不远处的一片茅屋。
很快,一个有着略带紫色调的赭色皮肤的中年男人,就在一群年轻人簇拥下来到了乔舒亚面前。
“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了。高原以外的人不怎么来,飞船更是停运了整整二十年。我听说,邦联会在三年或者四年后讨论恢复计都星的星际交通,不过实施的可能性……”
“这不重要……”乔舒亚说道,“是我。”
“你……我明白了。”中年男子打量了他一小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我是迦拿。我的朋友阿羯罗也在这里。”
“没想到你还能认出我。”乔舒亚说道。在与这个男人初次见面时,他还只是个半大孩子。
“我能看出人工冬眠留下的痕迹——毕竟,我自己就这么做过。”那个乾闼婆人说道,“而就我所知,在战争爆发前的计都星上,只有一个人拥有必要的技术手段和知识,可以暗中联系上走私犯,把这些东西悄悄运进来。”
“战争……”乔舒亚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这是个陈述句,而不是问句。没有任何人会用询问的口气提起已经确信无疑的事。当然,这并不妨碍他让自己的声音充满了怒气。
“是的,战争。”另一名匆匆赶来的中年人接着说道。这个人是阿羯罗,就是当初在第一次市集上将罗睺星的蚊帐免费赠送给乔舒亚的人,“意料之中的战争。也是你无法阻止的战争。”这个男人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乔舒亚笑了笑,“你肯定明白,你自己没法阻止这事儿发生,所以才什么都没做,对吗?毕竟有句老话说,在雪崩发生时,单独一片雪花是无法阻止自己一起落下去的……”
乔舒亚朝他投去了憎恶的一瞥,不过阿羯罗显然对此不以为意。
阿羯罗只用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讲述清楚了在过去半个世纪中发生在计都星上的一切:就在乔舒亚将妻子儿女都送走,并让自己陷入沉眠后不到一年,阿耆尼高原上超过一半的村落与部族便发表了一份联合宣言,宣布正式组成名为“防卫同盟”的政治与军事联合体,以“应对一切迫切的威胁”。在过去的数百年中,计都星上从来都只有村落、小镇和规模有限的城邦国家,像这种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大型政治实体的出现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然而,这并不是最后一次。
就像历史上的一切军事联盟一样,“防卫同盟”自然也有它的敌手——由那些坐落在阿耆尼高原贫瘠的边缘地区和高原外的邦国与部落组成的另一个军事集团。它们之间的残酷战争进行了整整一代人之久。在开始时,交战双方还恪守着计都星的传统礼仪,以骂战、冠军武士之间的单挑和在约定地点进行的公平战斗为主,但很快,如同毒菌般滋生的仇恨就将所有的道德与礼义廉耻都吞噬殆尽了。对无武装平民和老弱妇孺的屠杀、对村落的破坏,甚至是蓄意在水源中投毒、焚毁田地和牧场都成了家常便饭。当这条充满鲜血与仇恨的业报之途终于走到尽头时,交战双方——或者更准确地说,曾经隶属于这两方的那些幸存者——惊讶地发现,胜利和失败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们只得到了一片废墟。
“现在计都星上大概有七十万人……或许八十万吧,大约是战争开始前的百分之五左右。”在故事的最后,阿羯罗总结道,“被直接杀死的人在一百万左右,绝大多数人其实都死于战争引发的饥荒、传染病和社会秩序的崩溃。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了二十年,但社会重建的水平……”他指了指身后那座只有十来间茅草小屋的村落,“仅此而已。”
“那么,你们达到了目的。”乔舒亚用力攥紧自己的拳头,强迫自己不把它挥出去——既然一切不可避免,而且已然成为事实,现在无意义的暴力其实是毫无必要的,“真是聪明的手段,不是吗?你们知道计都星的和平到底是如何维系的,并且成功地打破了它——不是靠输出武器与军事技术,而是靠帮助我们摆脱那些该死的寄生虫!”
“确实如此。在邦联与我们接触之后,我和阿羯罗选择了学习生物学与历史这两类知识。而这些知识让我们意识到了一件事:对于计都星而言,无所不在的寄生虫不仅仅是你们的灾难和噩梦,也是维系你们和平的保障!这颗行星的资源远比罗睺丰富得多,尤其是水源与可耕地。在一个正常发展的农业社会中,如此容易开垦的丰腴土地,几乎必然会导致马尔萨斯陷阱①,然而你们却没有遇到这种情况。”迦拿说道,“而其中的原因,就是无处不在的寄生虫!这些小虫子破坏你们的庄稼、让你们的家畜病倒、杀死你们的婴儿,并让你们整天虚弱乏力、昏昏欲睡。正因为如此,在文明衰退之后,你们就不再有能力进行大规模动员,也无法保留足够的剩余产品来建立大型国家。换言之,你们其实像所有私有制社会中的人类一样渴望战争,只不过没有能力这么做罢了。而我们也知道,一旦这重‘保险’被解除,从没有相关经验教训的计都星,必然会以远超正常状况的效率冲向人口膨胀与战争的深渊。没错,邦联为落后文明体系制定了许多条条框框,以免它们在骤然取得新技术后自行毁灭,但却唯独遗漏了这一点。当你们的孩子在没有寄生虫的环境下开始健康成长时,邦联事实上已经什么都做不了了。因为任何能够有效制止即将发生的战争的行为——无论是杀害新生儿、禁止驱虫药的使用还是强制禁止生育,都会与邦联的理念和条例相抵触。”
“是啊……”乔舒亚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而那些跟在迦拿和阿羯罗身边的半大孩子只是用困惑的目光看着这些对话的大人,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么你们呢?如果我没弄错的话,罗睺星的情况,恐怕也没好到哪儿去吧?”
“你说对了……”迦拿掏出了一张折叠起来的老旧信纸,小心翼翼地将这件脆弱的纤维制品铺展了开来——那上面是乔舒亚的字迹,“你在给我们的信中所指出的事,全都成了现实:要开采足够整个计都星使用的驱虫药物,对我们而言是极为沉重的负担,相较之下,我们的贸易所得不过是九牛一毛。当提婆人这个敌人还存在时,罗睺星的居民们还可以无视困难与痛苦,强行将这一工程推进下去,但在得知我们的仇敌终于陷入自我毁灭的深渊之后,人们立即失去了让他们坚持下去的动力。动员体系土崩瓦解,盟约化为灰烬,现在的罗睺星就像计都星一样,只是一片劫后的废土……”
“邦联呢?他们什么都没做吗?”乔舒亚皱着眉头,问道。
“邦联?他们当然没插手我们的事——对于那些看惯了成百上千个世界兴衰,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半个行星表面烤成玻璃的人而言,我们这两个微不足道的‘乡下地方’用原始武器进行的这种蚂蚁打架一样的所谓战争,又算得了什么?在那些负责制定政策的社会学家眼里,这种规模的流血冲突,仅仅是他们所谓的在探寻发展道路中必须缴纳的‘学费’罢了……”
“那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乔舒亚一把夺过了那封信,将已经被时间折磨得脆弱不堪的纸片一点点撕成粉碎。在这封信中,他明确地向迦拿指出了可能的未来,以及避免这种未来变成现实的唯一途径:让罗睺星方面主动减少甚至停止对计都星的药物出口,然而最终,这一切都被证明不过是无用功。“难道仇恨的美酒就是如此甘甜,所以你们才不惜——”
“是的。”阿羯罗以哲学家式的姿态抬起了一只手,但他的声音却因为哀伤而变得低沉扭曲,“就像你一样,我们无法阻止这一切。我们的领导者和民众都赞同这个计划,只因为它可以让我们的宿敌自我毁灭。至于之后可能发生的事,他们并没有考虑,或者说不愿考虑——就这一点而言,我们和你们其实没什么不同。”
“好极了!”乔舒亚松开手指,任由发黄松脆的纸片落入脚下湿润的黑土。随着怒气的消散,他突然想起了与对方第一次相遇时的交谈,“那你们现在……”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说的那些话吗?我没有撒谎,因为我们确实希望消除那些根深蒂固的仇恨。”阿羯罗用力抱紧了双臂,看上去似乎想要把什么东西给直接压碎似的,“如你所见,在数个世纪中,我们相互之间的憎恶早已渗入了彼此文化的最深处,也许交流与贸易可以冲淡仇恨的毒液,但却不能消灭它。没有人能保证,在未来,这些恶毒的种子就不会发芽。我们的文化基于憎恨,我们的宗教基于憎恨,我们所知的一切,都基于憎恨。在这样的前提下,要终结憎恨,其实只能先让它发芽、成长,然后凋零。我们的人民需要仇恨,所以,老天就给了他们仇恨——毕竟,在结束之前,总得有一个开始。”
“而你们本来也阻止不了这事。”乔舒亚补充道。
两名罗睺人的身体不约而同地颤抖了一下。尽管他们的神色并没有变化,但乔舒亚还是注意到,两人的指甲已经深深掐进了手掌的皮肉之中,一滴鲜红色的液体正顺着阿羯罗的右手中指滑落。“是的,我们当然也知道——你以为我们没有尝试过向其他人解释这一切有多么没有意义?你以为我没有向其他人公开你的信件?!从古至今,总是有数不胜数的人宁愿赌上一切,只为了看到自己憎恨的对象在自己之前进入坟墓!”他抬起了手,那一点鲜红色滴落在深褐色的土地上,眨眼间就被贪婪的大地吮吸殆尽,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我们看到了一切,但很不幸,我们能做的也仅此而已。”
“那么,你们现在在做什么?”乔舒亚问道。
“如你所见,我们现在是传教士——传播一种为了目前的状况特别设计的,基于和平主义的宗教。无论曾经的仇恨有多么可怕,只要它的根基连同记忆一起消亡,那么剩下的也不过是一抔尘埃、一撮灰烬。你看,现在这些孩子们已经不恨任何人了,就像我们在罗睺星上的后裔一样。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去做点儿什么了。我,还有你,我的朋友。”
乔舒亚看了看那些孩子,又看了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接着,他在潮湿的泥土上躺了下来,注视着头顶澄澈如洗的天空,开始无声地轻笑起来。
在失去了对奇怪陌生人的兴趣之后,围在一旁的孩子们也纷纷回到了他们的工作之中,毕竟,耽误的时间有必要尽快补回来。
晚间的颂唱就要开始了。
刊登于《科幻世界》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