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第八届“光年奖”
短篇组三等奖
生活中永远存在着各种势垒,而你永远无法翻越。
01
通向圣地亚哥的边境检查站只开放了一条通道。墨西哥这边等待进入美利坚合众国的汽车便在这条窄窄的通道上排起了长龙。拜如今那道绵延美墨边境的高科技反偷渡墙所赐,方圆上百公里只有这么一个入境口岸,每天都是从早堵到晚。
长龙在缓慢地蠕动。以前边境检查都是抽查,今天却是一反常态。前面接连几辆车的乘客都被要求全员下车。烈日下,一个身着深蓝色制服的边境检查官戴着手套手持仪器地毯式地搜查着全车。据说政府早就有高科技能够自动扫描从检查站过境的车辆,无需人工检查,但是因为要保障人口就业,所以所有的边检站还沿用这可笑的原始办法。
这狗娘养的倒不怕热。梅森望着前面的这检查官,骂了一句粗话,咽了口吐沫,又烦躁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掩饰着紧张的心情。他当然清楚,自己车上藏的那件武器,在边境检查官的仪器下是根本藏不住的。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墨西哥军火贩子的猥琐笑容。鬼知道这个把灵魂都卖给了魔鬼的家伙会不会前脚收了他的钱,后脚就把他出卖给了联邦调查局。联邦调查局现在的线人奖金可不少呢。
这一切就是为了那个女人,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他有点后悔。但是如今已无路可退。
前面那辆车终于被放行了。边检官似乎一无所获。这个粗壮汉子挥手让梅森的车上前来。白色的手套在七月的加州阳光下分外刺眼。
梅森把车开到他面前,摇下车窗,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迎着热浪,梅森把自己的那张加利福尼亚州的驾照递了出来。
粗壮汉子有双浓密的眉毛,眉毛下面是一双久历风霜的鹰眼。他冷冷地冲梅森说道:“护照!”随即,他的目光似乎扫到了梅森驾照上的盾形标注,他口气忽然客气了起来:“陆军的老兵?”
梅森一面把自己那个蓝皮的美国护照递出来,一面挤出来笑容,“是的,先生。第九游骑兵团。服役了六年,五年在中东。去年刚退伍。”
粗壮汉子脸上有了笑容,他右手接过护照,看也没看就把护照递给了边检窗口里面的那个文职的年轻姑娘。“我是二十五装甲师的,也在中东呆了快五年,回来都有三年啦。”他嗓门很大,盖过了窗口里面女文员用仪器扫描梅森护照的声音——那是边境官在登记梅森的出入境记录。
梅森明白了,这也是个跟自己一样曾经在海外为山姆大叔赴汤蹈火的退伍老兵。只不过对方不像他这样穷困潦倒。他自嘲道:“你可混得比我强多了。”
粗壮汉子把检查仪器夹在胳膊下,同情地点点头,——他看到梅森的车还是个老掉牙的二手非智能型汽车,显然是买不起那些如今大行其道的高档货。粗壮汉子随即又摇了摇头,黄豆大的汗粒从他脸上滚落:“我要混得好也不会在这他妈的华氏一百度高温(即摄氏37度)的鬼地方拿着底薪干脏活。感谢山姆大叔,钱他都拿去干别的了,没多余的子儿给边检。”
“你们也够辛苦的,大热天这么一辆挨一辆地检查。”梅森同情地点点头,“对了,你们这边边检一直都这么严吗?”
“也就是从今天开始的。我们接到了联邦调查局的一个情报。美墨边境附近有个连环杀手——也许还有一个同伙,谁他妈的知道——在圣地亚哥和墨西哥这边的华夫纳连续无差别地杀死了好几个人。该死的。大概有六英尺三英寸高,褐色头发。——你要是看见了这么一个人,赶紧报警。”
“当然。”梅森点着头。
说话间护照已经被年轻姑娘递了出来。粗壮汉子把护照还给梅森,亲切地对梅森说:“兄弟,旅途愉快!”
梅森大声道谢。他关下了车窗,还微笑着朝粗壮汉子招手。
等他驶离了边检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紧张得被汗水湿透了。
毕竟走私违禁武器入境是联邦重罪。他可不想被抓到然后像那个倒霉的瑞德一样下半辈子蹲在“势垒”里面。
瑞德是他马上要抵达的小镇上的一个房东。如果不是梅森实在太缺钱,他也不会订瑞德的房子的。
两天前,他在一个短租房网站上想在这个叫卡尔斯拜德的镇上找个便宜的房子。无奈这个小镇是个著名的海滨旅游圣地,空房子不多并且都不便宜。他在墨西哥那个军火贩子那里为这个武器付了大价钱,荷包一下子瘪了起来,自然担负不起那些度假村的昂贵房租。
就在他失望地要关闭这个网站的时候,他意外发现一处房子的房租低廉得不像话。待他打开那个房子的链接,他这才注意到这个房子的房东没有照片,并且名字的前面打了一个黑色的三角。
这意味着这个房东是个“势垒”内的囚徒。
“势垒”是这个时代才有的东西。梅森在中学课本上读过,知道在“势垒”诞生之前,联邦因为监狱问题焦头烂额。那个时候,犯罪猖獗,全美的监狱里人满为患。根据联邦法律,监狱的设施要高标准,要给监狱里的大爷们伺候好了;伺候好了还不算完,要防备这些大爷们吃饱喝足了闹事越狱,所以警卫的人力物力也要跟上。这么一来,全国各地的监狱不堪重负,每年大量的联邦预算和各州的预算被这个巨大的黑洞吞噬。有些缺德的州就干脆提高入狱门槛,小偷小摸小抢小盗就不再判刑,说白了也就是对不少罪犯网开一面,结果是社会上不法分子横行。这么一来,人怨沸腾。
说来也好笑,这个困扰了各大强力部门很久的棘手问题最后居然被联邦卫生与公共服务部给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这个办法就是“势垒”。这是一种可以把人囚禁在任意指定地方的生物技术。联邦或者州的政府把被判处了徒刑的罪犯,用“势垒”技术囚禁在罪犯自己的家中服刑。没有家的囚犯则会被联邦政府分配一个“家”,而这些“家”往往是那些人口大量流失的城镇中的一栋空屋。在家里,囚徒可以自由自在得像个国王,然而,一旦他走出自己的家的边界,他的智力和体力都将被降为三岁儿童的水平。“势垒”就像一堵看不见的墙一样,把囚徒封闭在自己的“家”里。这么一来,政府在监狱上的开支大为减少,只需要给每个囚徒支付保障他最低生活标准的货币和分配最低限额的通讯流量就够了。
梅森在中学时候学业不好,所以他也搞不懂这个技术为什么被叫做“势垒”。他只是跟着媒体上的那些大咖们,把这堵看不见的墙,称作“势垒”。
他记得,中学课本上提到过,说这是橡树岭国家实验室一个很传奇的生物学家胡佛的发明。可惜“势垒”在全美成功实行以后还不到十年,他就在一次意外事故中身亡。为了纪念他,华盛顿特区的司法部大楼的门前,还有他的半身铜像。去年海外归来的退伍士兵在华盛顿集会的时候,就正好从司法部大楼前面的宾夕法尼亚大街上走过。不过梅森没参加那次活动,不然他就可以目睹一下这个天才生物学家的面容了。
这时候电话铃声打断了梅森的思绪。
一个性感的女声:“……的最新海滨度假村,你不想在那里邂逅一次让人心动的艳遇吗?”
梅森苦笑一下。取消手机智能助手的广告需要另外付费,他拿不出那每个月几十美金的闲钱,所以只好任这广告在每次通话之前轰炸。偏偏广告商大概是通过他的出行习惯知道了他最近在找房子,所以近期的广告都是房子的,让他不厌其烦。
广告完了,智能助手才慢悠悠地说道:“智能助手提醒你,有一位叫瑞德的先生给你打来电话。”
梅森右手离开方向盘,做了一个接听的手势。随即,在他的右手方向,悬浮起了一幅画面,那是手机用虚拟现实技术显示来电者那边的景象。
画面显示的是浩瀚的星空。梅森耳边响起了一个有点沙哑的德克萨斯州口音:“嗨,我是瑞德。”
梅森立刻明白了,瑞德为了省流量,把他那边的图像给关掉了,所以虚拟现实画面上是系统默认的星空景像。
“抱歉,你也知道,我的流量受到管制。我这个月的流量已经快没有了。就是简单确认一下,你今天会来,对吧?”
“没问题。我正在路上,待会儿就到。我的流量也不多了,所以先说到这儿吧,再见!”梅森在墨西哥花了太多流量,所以这个月的通信流量也不多了。不过梅森懒得跟他废话是另有原因的。订好的房子,如果不入住,短租房的网站自然会补偿瑞德的损失,至于还要找客人确认么?梅森有点讨厌这个瑞德,做事没有一点德州佬的感觉,反倒有点新英格兰地方的小家子气。就他这点胆量,估计地铁里逃个票都不敢。梅森很难想象这种人会犯什么事儿让联邦政府扔进“势垒”里。
算他好运,加州是个体恤罪犯的州,所以允许“势垒”内囚犯通过各种合法手段挣点小钱补贴自己的生活。囚犯比较常见的生意之一就是对外出租自己住宅的空房间。当然这个要联邦卫生和公共服务部的批准,从而把对外出租的房间临时调整到该囚犯的“势垒”外部。毕竟,只要价格足够公道又没有什么安全问题,不少客人并不在意房东是个势垒内的囚犯。相当多恶趣味的人反而愿意住这种房子,听听势垒里面的人的故事,也体验一下势垒里面的生活。你说联邦卫生和公共服务部?他们为什么会不批准?联邦卫生和公共服务部正乐得从这个产业里面跟租房网站分一杯羹呢。
管他呢,梅森懒得去想瑞德的破事。反正他这次要干的是自己的事。
02
黄昏之前,梅森就站在了瑞德的那栋独立住宅的门前。
这个房子跟租房网站上挂的照片没什么差别,甚至还要更漂亮一些。传统的西班牙式建筑,红瓦白墙倒还看得过去,只是门外的草坪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没有打理了。周围是些小的丘陵,最近的一栋房子距离这里也怕有半英里。这正是梅森所希望的那种僻静地方,他很满意。
梅森没有看到门铃,他没耐性去找,径直把拳头砸在那扇用酒红色刷就的厚重木门上。
门没有开,旁边的飘窗里却露出一个人影来。有些意外,这是个戴着眼镜的老头,身材并不高大,非常消瘦。
“先生,我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件吗?”他躲在窗后,怯生生地开了口,熟悉的得克萨斯口音。
梅森不耐烦地把口袋里的驾照夹出来,戳到窗前给他看,如果不是隔着纱窗,梅森那两根长满老茧的粗厚手指简直就要戳到对方的眼睛里。
门开了。
梅森提着自己的大包就闯了进去。
那个小老头穿着一身有些不合时令的过时衣服,有点惊慌地看着他。可能他也没有想到住客居然是个彪形大汉。“你好,我是瑞德。”他不安地搓着双手,“——你的房间在二楼。我这就带你上去……”
“你这里有什么吃的喝的没有?”梅森粗鲁地打断他。
“我这里没有酒。冰箱里倒是有点香肠和面包。”瑞德吞吞吐吐地说道。
梅森不等他说完,就蛮横地拉开冰箱的门,把里面仅有的一袋面包和一根香肠拿了出来。
“你吃完了我明天就不得不去买新的了……”
“那就去买新的。钱一起从我的房费里扣就是了。”梅森不屑地说。
跟这个谨小慎微的瘦弱老头站在一起,梅森感觉反而是胡子拉碴有点凶神恶煞的自己更像个犯罪分子。
他这次来卡尔斯拜德也确实是要做些犯罪的事情。他为了这个犯罪的行动精心策划,一路奔波,现在终于有惊无险地走到了最后一步。
这个时候他反而沉住了气。游骑兵里有句话,叫做“丛林巨蟒从来都是不慌不忙地困住对手,然后再发出致命一击”。
03
第二天的清晨,梅森很早就起来了。
南方夏季的天亮得很早。这一天天气很好。空气中几乎看不到任何尘埃,按照他以前在行伍时候的术语,能见度20英里,云量为0。
真是个好日子。梅森提起自己的那个大背囊,轻轻地走到阳台上去。
房子里非常安静。大概楼下的老瑞德还没有睡醒。
梅森沉着地打开自己的背囊,像以前执行任务时候一样,把背囊里这件从墨西哥带回来的武器拿了出来。
袍泽们管它叫做“迫击炮”,仅仅是因为它的功能有点像以前热兵器时代的迫击炮而已。
其实它的样子更像个电台,机体还泛着烤漆的光泽。
梅森把“迫击炮”的鞭状天线扯了出来。
梅森以前在海外执行特种任务的时候,就是队属炮兵。这玩意是他朝夕相处的好战友。他对它的每一个按钮每一个部件都了如指掌。第九游骑兵团里像他这样优秀的炮手,一个巴掌都数不出来。
他从背囊里又掏出一个小盒,打开。盒子里面放的是一小束金发。金发的主人曾经令他魂牵梦绕,但是如今只能让他泛起厌恶和仇恨。
他戴上手套,用镊子夹了一根金发出来。
但是拿出来那根金发的一瞬间,他突然有点恍惚。
他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姑娘笑盈盈的面孔。接着又是他们一起参加舞会的景象,姑娘穿着鲜艳的晚礼服,害羞地望着他。他心里一阵刺痛,努力想要把她从脑海里赶走。
他深呼吸一口,把注意力努力集中在面前的武器上面。
可是,现在,他记不起来应该把这根头发放进这武器的哪里了。这根头发是用来提供攻击目标的DNA的。可是,应该怎么把它输入进这“迫击炮”呢?他看了看武器的面板,错落有致的按键和旋钮忽然变得非常陌生。
突然间那个金发姑娘的笑貌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战场上他可从来没有过这么丢脸的表现。他涨红了面孔,低低地吼了一句,要把注意力重新回到武器上来。
落在院子中的一只北美红雀被他的吼叫惊飞了。
“先生,您在干什么?”老瑞德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楼下庭院里。
“这他妈的关你屁事?”梅森挑衅式地咒骂了他一句,颤抖的手臂却把装金发的盒子给失手打落了。
那一小束金发从阳台上缓缓落下,掉在了瑞德的脚边。
瑞德低头把它捡了起来。
“是因为姑娘的事是吗?听我说,年轻人,好姑娘到处都是——”
“你他妈的不懂,德州佬。”梅森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要是遇到这样的一个老婆,你他妈的才不会有这种屁话呢。”因为情绪的缘故,他的面孔变得分外狰狞。
“好吧,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你要不要下来喝杯茶?说不定我还能帮到你呢。嘿嘿,我毕竟是联邦重罪犯。”瑞德脸上露出讨好的微笑,他扬了扬手里的那束金发,“你也要下来拿这个,不是吗?”
04
老瑞德果然还藏着一点葡萄酒。
梅森积压已久的愤怒,在几杯酒的催化下,倾泻而出。老瑞德猜得不错,这是一个司空见惯的风流韵事。丈夫在海外服役,妻子寂寞难耐。丈夫悄悄从海外回来想给妻子一个惊喜,却意外撞到妻子红杏出墙。结果恶人先告状,现行法律下,反倒是丈夫对奸夫淫妇构成了人身威胁。梅森吃了个警局的警告,也被挂上了“势垒”。他在海外服役几年信息闭塞,这下才长了见识,领教了新一代的“势垒”:他不能进入离那两个人距离1英里以内,否则体力和智力会自动被降成三岁儿童的水平。这反倒激起了梅森的愤怒,他发誓要复仇。可是身都不能近,谈什么复仇?走投无路的他只好铤而走险,从墨西哥黑市上买远程武器。一路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可今天到了报仇的当口,他居然脆弱到精神恍惚的地步,连武器都无法使用了。
瑞德安慰了他几句,无非是劝他收手。梅森是个意志强大的老兵,当然没那么容易被他说服。
最后,瑞德耸耸肩膀,对梅森说得:“年轻人,你如果听了我的故事,你就会知道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于是梅森晃了晃酒杯,安静地听瑞德讲他的故事。
05
正如你之前就了解到的,我是德州生人,住在布拉佐利亚县。你如果对德州地理熟悉点的话就会知道,那地方靠近墨西哥湾海岸,经常有飓风和洪水。我们家族定居在布拉佐利亚县附近已经有好几代了。他们都是些老实稳重的农民。只有我祖父年轻的时候在华盛顿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所以他多少积累了点财富。也就是在我博士快要毕业的那一年,他非说布拉佐利亚县的天气不好,在加州买了个独立屋作为退休后的住宅——就是你现在坐在里面的这一套。别着急,我会说到这个房子的故事的。
我毕业的时候,本来是准备到休斯敦找个差事做,离家也近,德州人就是这么恋家。但是命中注定我不会在德州久居。那个时候,正好橡树岭国家实验室来学校招人,你如果读过关于“势垒”发明的历史,你就会记得这是“势垒”’诞生的地方。那个时候,它的发明人胡佛博士还没有去世,还领导着发明“势垒”的团队。令人激动不已的是,来我们大学招聘的,正是这个团队。我大学时代因为对胡佛博士的仰慕,对生命科学充满了好奇,选修了不少相关课程,成绩过得去,博士期间还做了一些相关的研究项目,自然我很顺利地被录取了。
胡佛博士当时是明星般的人物——当然,现在在国民心中他也是圣人一般的历史人物。我的族人们当然都对我加入这个团队欢欣不已。只有我的祖父忧心忡忡。他说,“势垒”这玩意儿感觉不像是我们家族的人应该去做的事,而且,他年轻时候在华盛顿呆过,对那里印象并不怎么好。这些我当然都听不进去,还奚落他说,橡树岭国家实验室是在田纳西州,并不在华盛顿特区。
他当然是拗不过我的。很久以后,当我犯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偷偷把加州的这个房子留给了我,以防不测——毕竟加州是个对罪犯待遇比较宽松的州。而你也看到了,事实上我最后也确实用上了这个房子。卡尔斯拜德这里气候风景都不错,在这里蹲“势垒”也比其他地方好得太多了。
我来到田纳西之后的头几年主要是学习,同时给组里老资格的博士们打下手。但其实那时候我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虾米,根本也干不了什么大活儿。这份工作唯一能引以自豪的是,我能每天看到国民心目中天神一般的胡佛博士。我常常可以看到这个天才人物独自坐在办公楼九楼的那个有两面落地窗的大会议室里思考着问题。跟我们这群不修边幅的年轻人不同,他总是面容整洁,裁剪合身的西装也总是熨烫得的一丝不苟。什么?你说一副学者风范?那可就错了,跟你们想象中的不一样,这个大人物可是个四肢发达的壮汉。你们估计都见过他的半身照片,那照片贴的到处都是。可千万别被照片骗了,他真人是个六英尺五英寸的大家伙。
然而年底的时候,是见不到胡佛博士的。他一般在这个时候飞到华盛顿去见那些头头脑脑们。他不是个喜欢华盛顿的人,所以有时候他在华盛顿呆久了,还会抽空在周末飞回到田纳西,在自己的寓所里休息两天。
不要嫌我啰嗦,年轻人。我就要说到重要的地方了。那一年九月初的时候,胡佛博士就去了华盛顿,一直没有回来。这时候实验室的工作本来就少,主管又不在,实验室里面平时装出一副勤勉样子的研究员们就懒散起来,整天钓鱼的钓鱼,打游戏的打游戏。我那时候是个二十啷当岁的单身汉,跟他们这些老家伙玩不到一块去,便常常开了我那辆福特去镇上的酒吧喝酒。
九月二十二日,礼拜一,那日子我一直都记得,就是我认识那个女人的日子。我那天去得有点早,酒吧里还没多少人。只有熟识的酒保老杰克在。我跟他很对脾气,以前还曾经跟着他去附近的山里打猎。他看到我又来了,就跟我开着玩笑说,“你们实验室都快要关闭了,你小子还有这心思在这喝花酒。”我也笑着回敬说,“至少在你的酒吧倒闭之前,联邦政府还不敢关闭实验室。”
他一看我这得意样子,就故作神秘地说,“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新闻上社交媒体上都登了呀,最近出了大事了。”我当时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屁孩,就有点紧张地追问是什么事情。原来是最近一个罪犯蹲“势垒”出来后,扬言要报复证人,警方无所作为,导致证人被杀。我一听,这事情关实验室什么事,这是警方的责任。他一看我无动于衷,赶紧补充说,“国会正调查这个事呢,据说是联邦政府已经要求你们实验室升级‘势垒’。”杰克是个没读过多少书的家伙,说话颠三倒四的。我半天才搞明白,原来是针对这种新的情况,联邦要求胡佛博士扩展“势垒”技术,从而允许警方提前对一些犯罪进行预防。你没听明白啊?就是说,当警方如果发现某人,比如你,对另外一个人,比如你的前妻,构成了威胁,警方可以用新的“势垒”技术来限制你进入她周围一定距离。没错,这技术这几年已经投入应用了,但我那个时候还没这玩意儿呐。你没赶上好时候,年轻人。
镇上的人们都多少对坐落在这里的国家实验室有点宗教般的崇拜,所以对实验室的这些八卦津津乐道。我对这些八卦没什么兴趣,也不玩社交媒体,所以懒得跟杰克费口舌。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我们吹牛的时候,进来了一个漂亮姑娘。
我那个时候已经灌了两杯黄汤,但是我发誓我还清醒的很,无论是脑子还是眼睛。我平生从未见过这么美丽性感的姑娘。霍莉——她叫霍莉——进门就大大方方坐在了我的对面,问我是不是也是橡树岭实验室的。老杰克一边给她倒上水,一边偷偷地朝我挤眉弄眼。
下面的事情你也猜得到。我们就像所有一见钟情的男女那样坠入爱河。我从来没有喝过像那天那么多的酒,最后还是霍莉开着我的福特把我送回的家。天呐,就这么巧。她也在橡树岭实验室工作,工作一年多了,就在隔壁楼。但是隔壁楼属于“蓝区”,我们是“橙区”,所以我们居然从来没有碰过面。哦,“橙区”和“蓝区”这些是实验室内部不同级别的保密区,我们“橙区”是保密级别最高的。
我们开始交往了。这是我最甜蜜的一段日子。霍莉是来自纽约上流社区的时尚姑娘,即使在曼哈顿美人扎堆的地方也会是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何况是在橡树岭这个雄性个体远远多于雌性个体的地方——抱歉,我又习惯性地用了生物学术语。而我不过是个德州乡下的傻小子。能得到这样的美人垂青,不用说,我迅速地被爱情冲昏了头脑。
你大概猜到了。我私自把霍莉带进了“橙区”。她说她从来也没有去过“橙区”。你也知道年轻的男人都很简单,女人几句甜言蜜语下来我就硬着头皮答应她了。我想,这个时候实验室的人员都非常慵懒涣散,晚上人少的时候悄悄带个其他部门的人员进去,只要不被人撞见应该没什么大事。
那一天是十月十日,她挑选的日子。女人都有些奇怪的想法。因为霍莉在实验室里从事的是计算机编程工作,她觉得这个写起来像二进制数串的日子比较酷。我们晚上十点多到实验室的时候,同事们早就已经下班回家了。诺大的办公大楼空无一人,和以往一样宁静。我那时候就是个书呆子,兴奋地带着她在比较低的几个楼层转了一圈,居然很有些得意地给她展示大楼里那些无聊的各种尖端仪器。她为了不让我失望,装出一副非常兴奋的表情,但其实我能看出来她对这些机器并没有什么浓厚的兴趣。
我知道她真正想看的是胡佛博士的办公室。谁不想呢?妈的,那时候,几十位当红娱乐明星加在一起也赶不上胡佛的热度啊。于是我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九楼。其实九楼都是些大办公室,跟外面的写字楼一般无二,胡佛本人的办公室也是平淡无奇,没什么看头。但是她却激动异常,眼睛里都要放出光来。深夜里自然空无一人,我看着她那热情洋溢的俏脸,不由地情欲高涨起来,搂着她就在走廊上亲吻起来。
就在我快要不能自已的时候,怀抱里的她突然喘息着测过脸,眼睛向我身后望去。我也顺势朝后面看了一眼。走廊远处有玻璃幕墙的大会议室里闪着一点黄色的灯光,仿佛黑夜旷野里的一只萤火虫。我那时候是个鲁莽的小伙子,放开霍莉就冲了过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白痴的同事晚上在这里加班,还妨碍我的好事。
透过会议室的玻璃幕墙,我看到诺大的会议室只开着一盏壁灯,一个身影背对着我,站在会议室的一面落地窗前,正凝神望着窗外的黑夜。简直像遇到了鬼魅,——这居然是胡佛博士。他居然回来了。他不是在华盛顿吗?
突然见到实验室的老大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实验室,私自带人进实验室核心部门的我,顿时像打破了花瓶的小孩子怕被家长发现一样,想要赶紧溜走。
我拽着霍莉,慌张地从楼梯跑下。霍莉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就问是谁在哪里。我说,“胡佛博士,还能有谁,他突然从华盛顿回来了,我们赶紧走吧。被实验室发现私自带人进来是要被开除的。”
走到出口的时候,霍莉突然说,她要用一下洗手间,要我发动汽车等她。我没有察觉任何异样,就一个人走出来,发动了汽车。
我在车里等了很久,都没有见到霍莉出来。我等得焦灼了就跳下车,要进去看看怎么回事。就在我跳下车的当口,霍莉从大楼里面冲出来了。她用一种很笨拙的姿势跑着。等她慌慌张张地跑近,我才看到她是在用手肘护住上衣的部分,上衣已经明显被撕扯开来,漏出雪白的肩膀。
“你怎么了?”我大吼道。她语无伦次地说,她偷偷跑到九楼,胡佛试图扯破她的上衣。我立刻明白了,霍莉这个蠢妞,她天真地跑回到九楼想看看胡佛那个大人物是怎么个样子,哪知道胡佛这个老混蛋看到一个漂亮女郎就要试图强奸。
我怒火中烧,从后座取下来我的那只贝雷塔92。你知道,在德州,男人不带枪,就像女人赤身裸体走在大街上。我一直把我祖父留给我的这支枪放在车上,枪虽然老了点,可是一直保养得很好,杀个人没什么问题。
霍莉看到我掏出枪来,吓得花容失色,她尖叫道:“瑞德,不要做傻事。”我毫不理会,冲进了大楼。
电梯运行得很慢。电梯里,我从一时冲动中平静了下来。杀了他还要吃官司,与其浪费我的一颗子弹,还不如狠狠吓唬这个狗娘养的一下,然后把他的伪君子丑行发到社交媒体上公布于众,让他身陷囹圄和身败名裂。于是我把枪里的弹夹卸了出来,放进了口袋,以防走火。我还戴上了口袋里的智能眼镜。这东西可以自动拍摄视频,待会他的丑恶嘴脸自然会被我的智能眼镜拍下来。
九楼一如既往的宁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慢慢走到那个闪着萤火虫般灯光的大会议室门口,一脚踹开了门,然后提着枪就冲了进去。
胡佛还是保持着之前我看到的那个姿势,背对着会议室大门,面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踹门的声音惊动了大会议室的声控灯。大会议室瞬间变得灯火通明。胡佛这才像刚睡醒般地转过身来。
见到他第一眼,我吃了一惊。面前的胡佛脸色苍白,胡子拉碴,脸庞消瘦了一圈,显得眼窝也深陷了下去。他看到我手里拿着枪却毫不在意,反而平静地说道:“没想到是你。”
我大吼道:“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竟丝毫不为所动,嘴角还流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仿佛疯了一样,他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好歹你也是学习生物技术的人。你竟然不知道从事生命科学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去你他妈的吧,现在不是你在给公众演讲。”我把手里的枪扬了扬,“我要你也尝尝恐惧的滋味。”
“从事生命科学最重要的是一颗敬畏自然的心。要尊重每个生命个体。”胡佛继续自说自话。
于是我再也忍不住了:“你说的太他妈的对了。可是你他妈的嘴上说的漂亮,私底下为什么做这种卑鄙的事情?”
胡佛却仿佛疯了一样,他突然把两只拳头紧紧地攥起来,身体神经质地颤动起来:“是我卑鄙还是你们卑鄙?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除非你们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没有想到他突然转过身来,居然从打开的窗口跳了下去。
我上去想要抓住他,但是晚了一步,我只来得及抓住了他后背的衣服。巨大的冲劲下,薄薄的衬衣撕裂开来,留在我手中的只是他衬衣的一角。我赶紧从窗前往下看。下面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从九楼这样高的地方跳下去,恐怕是不会有活路了。我想调一下智能眼镜的夜视功能,但是我是那么的紧张,竟然一失手把眼镜也掉了下去。
我之前虽然气势汹汹,但我确实并没有想要杀他。也许你要说我虚伪,但是这确实是我当时想的。我因为他对霍莉的性侵暴跳如雷,但那其实只是一种自然界雄性生物的本能。我只是想吓唬他一下。可如今他突然在我的枪口前自杀,我马上就处在了非常尴尬的境地。我怎么可能让十二个陪审员相信他的死与我无关?但是我已经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些了,窗外已经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
我被联邦警察逮捕了。一开始我还是抱着一丝幻想,因为我的律师告诉我,实验室的电梯里安装了监控。所以,我想,监控一定拍下了我退下子弹的样子。还有,我伸手去救要跳楼的胡佛,还撕扯下他衬衫背部的一块衣料。这都至少说明我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愿。
可是非常不幸,实验室大楼的电梯监控坏掉了。而检方却查获了我掉在楼下的那个智能眼镜。更加糟糕的是,由于坠落损伤了眼镜的部分存储,最后我伸手去救他的部分缺失了。检方只看到我在前面恶狠狠地威胁他的镜头。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来爱情的成色了。让我耿耿于怀的是,霍莉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做出了不利于我的证言。我不想提她的龌龊表现,总之,她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捅了我一刀。所以,跟我遇到的那个女人相比,你的妻子,哦不,你的前妻,简直就是个天使。
只有老杰克给了我一些正面的证言,他说我虽然是个好猎手,但是在打猎的时候却不会随便杀生,以此来证明我不太可能有杀人的动机。但因为不知道哪里来的压力,他很快又撤回了自己的证词,之后就一直保持沉默。
就在我认为自己根本无法洗刷二级谋杀罪名的时候,检方突然放下架子要跟我做控辩交易。他们提出的条件是:如果我接受以下较轻的罪名指控,则不对我进行二级谋杀的起诉。这些较轻的罪名是:1)私自带外人进入国家机密区;2)私自携带武器进入国家机密区;3)私自转移了部分国家机密。他们对我说,我是不可能否认谋杀指控的,如果按谋杀罪名指控我,即使我不会被判死刑,终身监禁也是逃不掉的。而且这个案件会公开审理,公众就会知道是我造成了国民心目中的英雄胡佛博士的死亡。无论在哪里服刑,我都会成为众矢之的,我将来的安全是完全没法得到保证的。但是,如果我肯跟他们做这个控辩交易,则我的罪名会轻一些,而法院也会以涉及国家机密为由不公开审理,公众不会得知胡佛之死与我有关,我可以平静地在我喜欢的地方服刑。
我知道头两条确实是我的过错,没什么可说的。但是第三条有点蹊跷。可是我别无选择。于是检方很快秘密审理了我的案件,我获刑二十五年。法庭给了我特别的优待,我得以到我祖父给我留了栋房子的加州小镇卡尔斯拜德服刑。
06
听到这里,梅森的酒都有点醒了。他伸手想再去端面前的那个劣质的酒杯,这才发现酒杯早已经空了,于是他缩回手来,用被酒浸润得有些沙哑的声音说道:“瑞德,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没想到胡佛博士居然是这么个混蛋。”
“我原来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后来我才想通,我之前根本就没搞明白事情的真相。我之前认为胡佛是因为性侵霍莉,即将身败名裂,所以才羞愧自杀。但是后来我才认识到,这个理由是不充分的。”
“胡佛本来就不是个一本正经的清教徒。他之前就有过一些绯闻。所以说以他一向的为人,性侵个把女人,完全不会有什么羞愧,更谈不上要自杀。且不说性侵举证的困难,即使做实性侵这件事,他这样的大人物也不会有什么大的损失。何况霍莉也是实验室内部人员,胡佛花点代价把这件事消化在实验室内部是个轻而易举的事情。”
“可是,毕竟还是有很多大人物栽倒在性侵这种事上,二十多年前也已经是信息流通非常发达的时代了。”梅森提出异议。
“那些都是没有谈拢。以胡佛的智商,他当然会知道首先要跟受害者一方谈,而不是像个初涉人世的毛头小伙一样冲动得要自杀。”
“那他究竟是因为什么要自杀呢?我开始百思不解。进而我开始怀疑这个性侵是否真的发生过。那天在他跳楼之前,我看到了他脸色苍白,胡子拉碴,衣服也皱皱巴巴。这跟他往日注重形象的风格太格格不入了。一个极其注重仪表的人突然变得不拘小节,那肯定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使得他在出门的时候,竟没有心思去修饰自己的仪表。心里压着如此重大的事情,他会有多少心情去性侵一个女人?即使那个女人再漂亮性感?”
“我突然回忆起我走进大会议室时候的异常。”
“什么异常?”梅森忍不住问道。
“异常就是,那个会议室里一点异常都没有。女人来过的场合,多少会留下一丝女人身上的香味,无论是香水还是面霜之类的味道。而性侵的场合,更是因为当事人使用暴力强迫,和受害者拼命挣脱这些剧烈运动,导致这种女人香会更加浓郁。但是,我什么都没有闻到。”
“既然性侵都是子虚乌有,那霍莉就变得很可疑了。她在我面前演这样的戏码,究竟要干什么?她目的其实很明确,就是需要我杀了胡佛。我跟胡佛交情不深,而且乳臭未干,头脑简单,很容易一激就爆,实在是实现这个杀人计划的最好人选。所以,从她一开始认识我,坠入爱河,乃至要来实验室保密区参观,恐怕都是预谋好的。而且,她肯定是知道那一天胡佛在实验室大楼里。”
“她跟胡佛究竟是什么深仇大恨,乃至需要杀了他?而且,她还知道胡佛在那一天正好在实验室?我曾经推测过很多原因,但都没法证实。”
“后来当我注意到那个蹊跷的控辩交易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检方对我的定罪以及是否公开审判如此地体贴入微,实在是不像他们平时的风格。他们口口声声打着为我考虑的旗号,其实是他们希望可以不公开审理此案,而且不把我案情中的事情牵扯到胡佛之死上去。那么这样做对谁最有好处?没错,对霍莉最有好处。”
“可是,这对胡佛来说也是有好处的啊,保住了他的名声。你看,现在他在历史书上还是个圣人。”梅森有点不明白。
“你说的没错。这个处理办法保全了胡佛的名声,也保全了实验室的名声。但是,他们如果真的是为了胡佛好的话,应该是彻底查清胡佛的死因才对,而不是这么和稀泥,对吗?毕竟,霍莉身上的种种疑点,胡佛自杀前的种种反常,他们不会看不到。”
“线索已经非常明了。有人希望胡佛死。本来安照这些人的计划,我会是那个杀死胡佛的刀。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外,胡佛自己了断了自己。这下目的达到了,这些家伙当然不希望他们之前策划的阴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于是他们选择减少曝光,淡化处理这把刀,甚至连胡佛的死也报道成事故。”
“这些人,也就是霍莉背后的人,能量如此之大,会是谁呢?他们为什么跟胡佛过不去?胡佛又是为了什么自杀呢?”
“我注意到一个细节,胡佛是突然从华盛顿飞回小镇的。看来导致他自杀的事情多半发生在华盛顿。在我认识霍莉的那一天,老杰克跟我扯了一会八卦,说那时候一个罪犯蹲‘势垒’出来后,扬言要报复证人,警方无所作为,导致证人被杀。因此国会正调查这个事,说联邦政府已经要求实验室升级‘势垒’。胡佛恐怕在华盛顿已经接到了这样的指示。但是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有人要杀他,而他承受了巨大压力而自杀?”
“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多年,后来当我试着读一些关于胡佛的书,了解了他早期的一些事迹和思想之后,我才明白了。联邦政府的想法固然很好,但是他们并没有想过要怎样做。如果要保证这个‘势垒’的升级版本的实现,需要对每一个潜在的罪犯预先植入势垒的生物芯片。这里的预先是多久的预先?犯罪的苗头出现?犯罪行动的初始?那样都不可能及时、全面地知道。等你知道,也许就太晚了。所以,唯一的方案,就是在他降生的时候,植入势垒的生物芯片。可是,在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怎么能知道谁未来会犯罪?谁未来不会犯罪?势垒的升级版本最终必然就像一个预防针一样,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就会被植入势垒的生物芯片。”
“胡佛是个崇尚尊重生命个体的人,他一定会跟我一样,觉得上面这个方案的可怕。每个人生下来就被套上了势垒。这其实是对每个生命个体的最大不尊重。因为你根本无法知道未来这势垒会不会被滥用。胡佛本身是坚决反对滥用生物技术的人。所以我可以想象,他在华盛顿一定竭力反对政府的这一方案。”
“也许是他被更大的人物训斥了,他们估计有激烈的争论。他明显表现出来不配合。这大概是九月份的事,这时候,那些人就不耐烦了,他们预谋要除掉这个不听话的胡佛。霍莉这个棋子就开始活动了。”
“他们装作没事一样跟胡佛在华盛顿又磨了几周。最后,在胡佛回实验室的前夕,他们摊了牌。胡佛可能接到了最后通牒,如果不按这个方案做,他就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胡佛受到了巨大的压力。我看到的他那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应该就是源于那些压力。他最终选择了不合作。他应该是抱着‘与其让别人去滥用它,不如我亲手毁了它’的想法,在那天晚上毁掉了势垒相关的一些资料,这才导致了升级版本的势垒研发受阻了十几年。”
“当我闯进去用枪指着他的时候,他误以为我是要绑他回华盛顿强迫他去做那个升级的势垒,于是性格刚烈的他跳楼明志。胡佛的死是那些人所想要的,但是他们没有想到胡佛会自杀,更没有想到胡佛在死前毁掉了大量的资料。于是他们恼羞成怒,把这个毁坏资料的罪名按在我的身上,算是在我身上出了口恶气。”
“这样的事情,你也能忍住?为什么不等出了狱好好收拾一下这帮家伙?霍莉那个婊子。还有她身后那些人。”梅森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狠狠地用拳头砸了餐桌一下。
“年轻人,小心点。”瑞德扶起被震倒的酒杯,“人的生命跟这玻璃杯一样脆弱。可是跟玻璃杯不一样,你没有办法再买一个。”
“你究竟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刚被关进势垒的时候跟你一样。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已经慢慢明白了。生活中永远存在着各种势垒,而你永远无法翻越。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势垒里努力接受。再有两个月我就要出狱了,我不想再找什么麻烦,只想平平安安过完余生。”
“这就是你被生活强奸之后的感悟?你这个懦夫。我才不会像你那样软弱呢。”梅森还要再说下去,却被瑞德打断了。
“好了。我们不要争论这个了。你知不知道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开心吗?”
“不,是生存。”瑞德笑了一下,“你把我家里的食物都吃完了,得给我去买点面包。”
07
梅森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的地方。他看了看手上潦草的地图,图上显示目的地就在附近的海边。但是他并没有看见大海,他觉得好像应该向左走。
这地图是老瑞德手绘的。他们两个都忘记了今天是独立日,联邦法定假日。镇上大部分的杂货店今天都打烊。在寻找不关门的杂货店的过程中,两个人这个月本来就不多的通信流量都被花光了。幸亏他们在流量归零之前好歹还是在网上找到了一家照常营业的杂货店。但是花费流量的电子地图他们是不能用了。老瑞德费了半天劲凭记忆在纸上画出了到那里的路线。
梅森出门前,瑞德还开玩笑地说道:“小伙子,可要记着回来的路哦,不然我一没食物二没流量可就要被饿死在势垒里了。”
梅森笑了笑:“放心吧。游骑兵永远不迷路。”
——这话说早了点。他现在就有点搞不清方向了。毕竟老瑞德二十多年没出过门了,他对小镇道路的记忆早就过时了。
“我可以帮到你吗?”他突然听到了一句奶声奶气的话。梅森循声望去,只见路边的电线杆下站着一个穿着粉色的公主裙的小姑娘,大概只有七八岁,梳着两个小辫子,像个洋娃娃一样。
“哦,你知道去‘安全路杂货店’怎么走吗?”
“向右拐,顺着那条大街一直走就可以了呀。”小姑娘用小手指了指,笑容像阳光般灿烂。
“谢谢你小姑娘!”梅森冲她点点头,大踏步离开了。
要找的杂货店果然在那边。梅森拿了几袋意大利脆皮白面包,还有几根西班牙香肠,心想这些应该够老瑞德吃一阵了吧。他突然又想起自己喝了老瑞德一瓶葡萄酒,应该还他才是,于是购物车里又多了一瓶蒂梅丘拉的灰皮诺酒。
结账的时候,梅森随手摸出口袋里的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递给收银员。收银员冲他微微笑了一下:“先生,二十一点八五美元。”
他又一掏口袋,却发现口袋里空空如也。这就很尴尬了。
这时排在后面的一个年轻女人递给了收银员两美元的硬币。
他感激地冲那个女人笑笑:“谢谢您。能留下您的联系方式吗?我待会儿把钱还给您。”
女人也笑了笑,对他摆了摆手,像是对收银员说,又像是对梅森说:“出门谁都难免会忘带几个零钱的。”
“是呀。我也会的。”这是一个熟悉的奶声奶气的声音。梅森这才发现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子,正是之前给自己指路的小女孩。
“是你呀!谢谢你!”梅森对小女孩说道,他一面提起自己的购物袋,一面又对孩子的妈妈说,“多可爱的孩子,简直就像个小公主!”
妈妈笑着说:“谢谢,待会要带她去参加独立日的音乐会,所以打扮得漂亮点。”
这时候小女孩打断了妈妈:“妈妈,我一直都很漂亮。”她冲梅森挥挥手,“我叫安妮,要记得我呀!”
梅森不由地笑了起来,他点了点头,也冲小姑娘挥挥手,轻快地走出了杂货店。
从杂货店的出口走出来,梅森才发现大海竟近在咫尺。杂货店坐落在一个小小的高地上,高地下面就是一个半月形的海湾,清澈的海水很平静,细细的白浪不时地拍在白色沙滩上。沙滩上没有游人,只有几只张开翅膀的海鸥在滑翔。片刻之后,海鸥又扇动着翅膀执着地向远处的大海飞去。
梅森刚才在杂货店感受到的小小温暖,在这海湾的空旷静寂环境下,让内心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当他的心底还没有滋生仇恨的时候,他曾经是个热爱生活的人。在海外战火纷飞的前线,他也没有忘记在闲暇时间编织花环来点缀营地。然而当仇恨的风雪席卷他每一寸血肉的时候,他也慢慢被这些坚冰封住了自己心灵的窗户。
如今,一刹那间,这些坚冰都开始融化了。爱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向前走就是了,没有必要用仇恨替代。因为生活中还有的是温暖和美好。
他走到沙滩上去,让阳光照在身上。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地去靠近大自然了,寻常的风声和海浪声此时也变得异常悦耳。
风声中隐约夹杂着一些音乐。他突然想起那个小姑娘的妈妈的话来。是的,今天是独立日,附近应该是有露天音乐会的。这是很多小镇的惯例。
他沿着海边,顺着音乐声寻去。
露天音乐会原来在一所中学里面。这个中学有点像梅森当年上学的学校。校园中央有个高高的钟塔,钟塔下面是个非常大的大草坪,草坪中央搭起了舞台,乐队在台上正演奏着詹姆斯巴克尔乐队的《Chills》。这是首很久以前的老歌了,不过梅森也挺喜欢听的。
上千名观众围坐在舞台下面。梅森来晚了,就站在一旁钟塔的下面远远的听着这久违的音乐。以前梅森休假赶上独立日的时候,也会和妻子参加家乡小镇的露天音乐会。音乐会开始的时候,主持人就会要求在场的军人起立,接受全体观众的致意。那是梅森荣光的时刻。妻子那个时候也会非常骄傲地挽住他的手臂。
突然这个时候,一声清脆的枪声打断了悠扬的音乐。观众席里有人尖叫起来。接着是又一阵连续的枪声,草坪上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呼喊着四散逃跑,也有人趴在了地上。
梅森吃了一惊,战场上的本能让他迅速背靠着钟塔猫下了腰。当他从最初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枪声竟然是来自他头顶上方的钟塔。
有人在钟塔顶上向人群射击!
梅森很快判明了处境。他自己的位置正好处在射击死角,所以暂时没有危险。但是草坪上毫无遮蔽的观众正在被屠杀。
一股强有力的使命感促使他跳了起来。他慢慢绕到钟塔的入口处,扔下手里的购物袋就闪身冲了进去。
钟塔里回响着从阁楼里传来的枪机的声声震动。梅森小心地在黑暗中拾阶而上。他判断的没错,枪手在钟塔顶上的阁楼里面。钟塔的阁楼里空间狭小,这个凶手的步枪是施展不开的。梅森对自己的拳脚还是比较信得过的。只要他待会爬到阁楼上,趁其不备从他背后突然一击,就可以制服他了。
梅森轻手轻脚地爬着阶梯,终于走到了阁楼的门口。他看到了那个凶手有两把枪,分别布置在阁楼的两扇窗户上。这个当口,他一点也没有觉察,正专注地握着一把步枪从阁楼的北窗口向外射击,褐色头发,大概有六英尺三英寸高。
没什么好慌的,在海外的战场上,生死相搏的场面梅森不知道见过多少。他沉着地运了下气,一个飞腿朝凶手踢了上去。
本来以梅森的力量,这一下足以踢断凶手的脊椎。但是在踢出去的那一刹那,梅森感觉自己好像没使上劲。腿软绵绵地踢到了凶手的背上。
凶手陡然吃了一惊,迅速转过身来。当他看清梅森的时候,毫不客气地挥出了一记左钩拳。
梅森没有挡住,结结实实地吃了这一拳。他顿时眼冒金星。他有点惊讶于对手的实力了,梅森是团里有名的格斗高手,很少会吃亏到这个地步。
凶手一下子闪到了梅森的背后,一脚把梅森踢到了窗户前。
梅森的头部整个暴露在了窗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滞。一颗子弹尖利地破窗而来,击穿了梅森的头骨——凶手射击的暂停给了警察时间,这是警察狙击手的子弹。
08
枪战持续了很久,警方终于击毙了负隅顽抗的凶手。
特工布莱克慢慢地从钟塔的台阶上走下。他仔细扫视着手中的那个驾照。那是从阁楼里的一具尸体上捡到的。他对着通话器说道:“有一个凶手身份已经确认,叫梅森·哈里斯。是个退役的陆军老兵。是啊,幸亏所有从海外归国的老兵都被上了第二代‘势垒’,使得他们的那些杀人本领完全不能在国境线以内施展,不然这次伤亡会更大。请查一下他近期的出入境纪录……对。边检部门那些玩忽职守的家伙这次需要有人受到惩罚……”
他突然觉得脚下一软,似乎踩到了什么。他停下脚步一看,是一个购物袋,里面有面包,香肠,还有一瓶酒。大概是哪个现场观众逃命时候丢下来的零食吧?他一脚把这些东西踢开,并没有想到这会是一个人未来几天的口粮。
《势垒》创作缘起
《势垒》在一月份入选获奖名单的时候,我并没有想到,很快,全国,乃至全世界很多地方的人们,包括我自己,都会像文章中的老瑞德一样,被“囚禁”在家中。只不过,现实生活中,是肆虐的新冠病毒树起了高高的“势垒”——是的,这很科幻。
当然,我并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篇文章缘起前年的一次自驾游。年的春节假期,我驱车几百公里,去了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最南端的圣地亚哥。这里是漫长的美墨边境的最西部,边境检查站的内外,便完全是两个世界。北返途中,路过一个叫卡尔斯拜德的海滨小镇的时候,我下车去享受片刻海边沙滩上的阳光。那一刻,这一路的见闻,还有许多往事,都注到心头。于是就有了这篇《势垒》。
《势垒》的脑洞是讲如何用生物技术来囚禁人,以及“囚禁”人的本领的。所以当后来新冠病毒流行的时候,看到新闻上各国在笨拙地封城并要求民众呆在家中,以及这种无力的政策引发无数接踵而来的各种事情,我常常在想,如果现实中有“势垒”这种技术,各国是否会使用它,来强制实现这种隔离呢?然后,是不是这“势垒”就是一个完美的社会解决方案?——恐怕很难说。这也许是下一部作品《势垒》续集的内容了(笑)。
小说本身来说,实际上是两个不同的故事,一个是隐藏了“势垒”诞生内情的“谋杀案”,一个是因“势垒”而丧命的“见义勇为”的事件。这两个故事互为因果又互相诠释。具体我就不剧透了,希望这两个故事中间的内部联系能够引起读者对科技与社会之间关系的一些思考。
我其实是一个科幻新兵,年才开始写科幻。很幸运,写作第一年就有两篇作品发表在《科幻世界》上(《陆奥的风车》和《小蓝》)。其中《小蓝》还入选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年年度科幻最佳作品选》。《势垒》是我第一次投稿“光年奖”,很幸运能够获奖。我希望今后能够不断进步,努力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蝌蚪五线谱原创文章
作者:许刚
责编:闫梦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