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文艺青年都说，一个人过一生也可以很优雅，他们引用某国老太图片，图片上老太化妆、穿裙子和洋装，跳探戈，周游世界，生活丰富得让无数人一秒钟变星星眼。
但是，谁会想到自己会老无所依？
今天采访，听了一个北京老太太的经历。她说：人老了活着真难，年轻时可没想到会这样。
简而言之，老太太孤身一人生活，想卖房去住养老院，但是房子上的户口迁不了，房子卖不掉，养老院就住不进去。
其实一开始接到线索，我是想拒绝的。关于户口制度的弊端，之前也做过不少报道，何况老太太家还远在大兴，从我家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离单位更远。后来发现她家离地铁站不远，才决定做。
一路奔过去，敲开门，老太太专门给我烧水沏茶，洗好的樱桃放在茶几上，又专门开了电扇，然后开始讲。
她一个人住。老伴多年前去世。她年轻时生病导致不育，没儿没女。老家在北京西南某郊区某镇某村，远，弟弟妹妹来往并不多。她不怎么和邻居来往，说邻居租房的多，让他们知道一个老太太独居，不安全。
她想卖房，去住养老院。房子其实挺不错，虽在郊区，但离地铁站近，两居室，南北通透，采光也好。在中介挂牌俩月，来看房的足有七八十人，但是成交不了。为啥？因为她的户口跟房子捆绑在一起，迁不出去。
这会不会影响下一家户口迁入？不会。下一家迁进来，她的户口相当于空挂在房子上，除了迁出，派出所不提供其他服务。这对她来说，没啥影响，但是，买家考虑到可能产生的纠纷，还是不出手。
此前有过案例，卖家的户口不迁走，买家告上法庭，要求法院判强制迁出，败诉。以后的买家们都吸取教训，不去惹这个麻烦。
于是，老太太想把户口迁走，可是迁到哪儿去呢？城区里没有亲戚，想来想去，只能投靠在老家的妹妹了。
弟弟和妹妹在同一个村子，妹妹当年盖房时，老太太还给添了钱，声明不用还，也有点晚年凄凉，留条后路的意思。现在这条后路用得着了，老太太先给区里打电话，区里说能迁，具体问镇里。再给镇派出所打电话，派出所说村里开住房证明，镇里盖章。再给村支部书记打电话，书记说，不行，不能迁。为什么？我说不能迁就是不能迁，这村里我说了算。
老太太生气，说到这儿开始哭。我想了想，说，我来问问书记。
第一次没打通，等十分钟再打，通了。我把前因后果交代一遍，然后问书记，为什么不能迁回村里呢？书记带着那个区域的口音说，村里没她的宅基地，我们是认宅基地的。然后书记挂了电话。我跟老太太说，书记说您没有宅基地。老太太说，弟弟的宅基地是去世的老人的，按理说也可以继承一部分啊。我给书记打第三个电话，问弟弟家的宅基地是不是能继承啊？书记说，不行，没她的。凡是村里人，只要迁出去，就不可能再迁回来。
然后我把电话打给镇里，镇里说有个红头文件，理论上这种情况能迁回来，而且文件上没说要有宅基地。再说了，非农户是不可能在村里有宅基地的。我说，书记不同意接收。镇里说，那没办法，村集体不同意，就迁不回来。
村集体当然不会同意，多一个人，就得多分一份钱。涉及到土地分红，人越少越好。最好村里人都迁走，就剩下村委会才好。
此路不通。养老院那边也没有接收户口的资格。卡住了。
我只好安慰她说：再想想办法。她叹口气说：命不好。
出身京西南农家，18岁时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在镇里当老师，总算跳出农门了。到了找对象成家的年龄，得了肠结核，后来转移到盆腔，导致不孕。20多岁的大姑娘生不了孩子，谁愿意往家娶啊？婚姻就拖了下来。拖了好些年，有个在城里边上班的男人不嫌弃，终于结了婚。
结婚后算是两地分居啊，一个在城里，一个在郊区。交通不便的年月，基本就是异地。怎么办？工作调动吧。总不能让城里的调到郊区啊，老太太就从郊区的学校，调进了城里的某厂，说是做管理工作。
做就做吧，哪个岗位不能干革命啊。50岁那年，厂子效益不好要改制，凡是50岁以上的女性管理人员，一律按工人退休。得，下岗了，一个月拿块钱。
穷点，俩人也凑合过。屋漏偏逢连夜雨，老伴去世了。干脆，老太太把城里的小房子卖了，搬到了郊区。
要是老伴不去世，也就这么着了。早早走了，剩下老太太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偶尔侄子外甥们携家带口来看她，她倒嫌烦，还得给做饭。要是她一个人，随便凑合就一顿饭。一个人，过独了。
以前身体好，她把门一锁，天南海北旅游去，自由自在的。客厅里摆着好多她在各景点摆拍的照片，每张照片上都是笑脸。
然后就是生病。年轻时有一次骑自行车从坡上冲下来，摔沟里了，掉了几颗牙，也没在意。到老了，脑部血管漏了，导致失明。医生说一定是外伤引起的，她想来想去，想到那回受伤。
治吧，医院，做一次手术，医生说不行，没堵住，做一次伽马刀吧。又做一次伽马刀。医生说效果得半年甚至一年后才能出来，得养着。
看不见东西，老太太心情能好的了么？于是患上抑郁症，身体常不由自主地颤抖，控制不了。又医院，吃药，大把大把地吃，带来的后遗症就是血糖升高，患上糖尿病。
她穿着睡裤，裤腿撸起来，小腿白白的，脚面却是棕黑色。我猜是糖尿病足，影响走路，控制不好的话，会溃疡，严重的要截肢。她说，每次最多走两三百米，就走不动了。
还有高血压，高压常常飙到，老太太晚上睡觉时就想，今天脱了鞋明天能不能穿上还两说呢。万一早上起不来了，都没人知道。
身体变成这样，她动了住养老院的心思，四处打听，联系到一家养老院，刚建了一座楼，7月交费选房，9月入住。这才着急卖房，卖不出去更着急。
出租不行么？不行。一个月养老金出头，租金也就左右，加起来多。养老院房费一个月就，再加上看病呢，吃药呢，不够啊。
她退休了，厂里剩下的人可滋润了，现在过得都挺好。要是不调动工作也好，原来学校里的老师，退休后最差的一个月也有.谁想到以后呢？
我安慰她：都是时代的错，医疗条件不好，社会经济也不好，都让您赶上了。她说：是啊，搁现在做个试管婴儿不就完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不行就去外地买套便宜房子，户口迁过去。早市那边常有人发传单，龙口那边房子便宜，小一居才20万。她让中介去问能不能迁户口，中介沉默了，问她为什么要把北京户口迁出去。她说为了卖房。中介说帮您打听打听吧，自此没有下文。她说北京户口对我来说没用啊，专门问了人力社保局，社保医保都不影响，顶多就是65岁老人享受的免费坐公交逛公园享受不到，80岁以上老人每月块钱领不了。她说我活不到80岁啊。
从她家出来，在灰突突的空气里走向地铁站，有点恍惚。虽说养儿防老不靠谱，但是孤独终老也真的很凄凉。当然，没钱更凄凉。
关于户籍制度的吐槽已经很多，户口附加各种利益、户口捆绑住房的*策不改变，陷入困境的老年人就可能越来越多。在这样的制度下，想自由优雅地不受子女拖累地老去，要具备两个条件：1.有钱。2.不生病。
在老太太身上，仿佛看到了40年后的我。我决定不能孤独终老，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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